两株樟树下的往事
郑立宗
■郑立宗
我以前住的那个村庄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良户,离钱塘江不远,如今那一带取了一个蕴含诗意且颇吸引世人眼球的名字叫云栖小镇。起初祖先来此围垦定居,置一凉亭,江风习习灌入,称凉屋,叫久便成了“良户”,村名由此而来。听老一辈讲,石板路串接起一个个村落,村里村外一团团惹眼的墨绿,那大多是樟树、银杏之类,上了岁月的树,苍老茁壮,依然开枝散叶,绿荫婆娑。待我懂事时,村子里仅剩祠堂边上的两株樟树,有两三个人合抱般粗,临水厮守屹立。阅人无数的老树一定是先知,几百年来早就看懂了村庄里的习俗和风气。后来,村庄一片片拆迁,居住的人也陆续搬离,树也突然间显露出一副颓败之相。那年严寒过后春又来临,几片枯黄的叶子在春风中飘落,枝丫间没有长出星星点点的嫩芽,树枯萎了。村庄的消失,让这两株树也悄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祖父生前说,这两株樟树是先祖阿太种下的,他小时候就这般粗壮了,到底多大岁数也说不上来,只是笼统地说“有好几百年了”。上世纪90年代初,林业部门对古树名木进行摸排统计,测定有270多年。据说为了这两株树,让曾祖父这辈的兄弟间红了脸,有个阿太赌博输了钱后打起了树的歪主意,打算砍掉卖钱,本家其他兄弟不让,纠纷最后闹到祠堂里,宗祠出面折中收购了樟树,才得以保全下来。重修于1949年的杭县上四区良户井头《郑氏家谱》上有这样的记载:“祠旁樟树两株,由宗祠出资三十元向德照户拼定留养,禁止剪伐。违者依盗斫荫木律呈官究治并追偿拼赀及利息。”虽是收归宗祠门下,小孩子们询问起这樟树是谁家的,大人会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名字“阿耀爹来福爹厥涛爹家的”,让他们一下子明白不过来。祖父辈三兄弟。因而,樟树的枯枝丫被风刮落,村里人看到会捎口信来,只有我们家族一门的人可以去捡拾。真应了那句老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民缺柴薪的日子里可谓是雪中送炭。
樟树下是一块菜竹园,约有半亩地大,三面篱笆圈住,一面临水渠,有一座三米多长、半米宽的青石板桥。村里人从小孩子起就有在这座所谓的桥上走一走的经历。这块石板在我们家造新屋时给抬回来了,用在门前道地上。我七岁时摔了一跤,后脑恰巧磕在石板上,起了一个肉疙瘩,让祖母心痛不已。后来父辈兄弟们成家立业,陆续建了新房,这块石板便做了墙的基石。
祖父还说,日本鬼子来的那一年,我推算应是1938年1月初的一个深夜,要过年了。他走上石板桥,抱着一个包袱,里面有结婚时穿过的丝绸夹袄和一些暂时用不上的衣物,掩埋在樟树根下,趁夜色渡过钱塘江,一家人几番辗转避难到金华。大祖父以打鱼为业,一次在萧山临浦的水陆码头遇到同村人,同是天涯沦落人、有家不能回,分外高兴,喝酒聊天时无意将埋有物品的事说漏了嘴,待局势有点平稳,祖父回到家乡再寻已不见踪影。
也就在祖父还在逃难路上的时候,一说是便衣军,又一说是一支抗日组织,在杭富公路金家岭路段伏击日本鬼子,缴获一匹高头大马,拴在樟树边的木桩上,还来不及转移,被随后赶来的日军发现,气急败坏的鬼子,一把火烧得只剩下半个良户庙和一个郑氏祠堂,从钱塘江南岸望去,史料上写有“黑烟如山,夜如白昼”之句。村后周边山光水赤,樟树的枝叶间成了无处安家的白鹭的家园。树高招风,一场狂风暴雨,雏鸟纷纷砸落到竹园里、水渠边,赤膊小鸟奄奄一息,白鹭飞旋盘桓多日,徒生伤悲。自此樟树上再也没有白鹭前来栖息停留。
樟树下发生过的多少往事如风如尘,如树下曾经生活过又远去的人,消逝在时间的年轮里。我在《杭州转塘事典》一书里,读到这两株树的记载,它们的编号分别是085和086。新近又在《转塘志》上读到这两株树,其实书出版之前,树已经不存在了。虽说书上记录跟实际状况有些出入,但对于小时候在树下嬉戏长大的我而言,它们仍生长在那个消失的村庄里,活在纸上。纸寿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