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
程建华
■程建华
东方的一道亮光才将黑幕剪开个口子,父便一骨碌翻身起床了。
父哐啷一声打开木门,抬头看看天,绕院走了一圈,回到屋里,起灶、烧水、洗脸、刷牙,凑在镜子前,龇牙咧嘴,用一把磨得锃亮的旧剃刀嚓嚓刮胡子。父在屋里来来回回,脚跺着地,蹬蹬直响。
鹊儿才在枝头唱响第一嗓子,父已出了院门,他高昂着头,迎着晨风,短发如矛,一根根刺向天空。父双手拉着大板车,骄傲得像一位奉旨出征的大将军。
记忆中,父从未如此惬意过。
昨天黄昏,红彤彤一轮夕阳刚坠入江中,父接到姐托人捎来的口信,姐让父今天起早点儿,赶去长江边上的三号码头接她。父早早睡下了,却躺在床上数了一宿羊。
姐一开春便去江南了,江南的春茶熟得早,姐和江心洲的一众小姐妹上江南采茶去了。
江心洲阡陌交错,沟渠纵横,五谷丰登,是个人人向往的鱼米之乡。
江心洲四面环水,洲上人家,房前屋后,只长些细脚伶仃的灌木,这些个树木,做洗衣板、做棒槌、做柴禾也还将就,却做不得一件像样的家具。
江心洲的风俗,出嫁的姑娘,偏要带足洗脸盆、洗脚盆、洗澡盆、手拎桶、子孙桶、木箱、木橱、木柜,缺一样也要叫人笑话。
姐出嫁的日子定下了,就在立冬。
父正犯愁,姐自告奋勇去江南采茶。春尽,姐将采茶的工钱就近换了木材,今天就能运到江边。父再矜持,那浑身的兴奋劲儿却怎么也藏不住了。
江心洲离江边三号码头四十里地,平日里,父迈开双腿,哼唱几段戏词就能赶到。可今儿,父走出几里地后却越走越是迟疑,小半天了,天不见亮,路上也没一个人影。父顿了顿,缓过神来,才发现是起雾了,四下茫茫,只看见眼前一小段路。父怕误了事,拖着板车,脚下加紧,一路分辨着往前赶。
父气喘吁吁赶到江边时,已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来不及抹一把汗水,径直奔到三号码头。父站在台阶上,放眼一望,江上白雾漫漫,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却什么也看不见。父急了,跑管理处去问,却是大雾漫江,江南的渡口停运了。
父一颗忐忑的心暂时放下了,转身将板车停靠在码头边上,顺势躺下。头一夜没睡好,又慌里慌张跑了一早,父的确累了,一觉竟睡到了半下午。父睁眼看时,大雾散了,江上波光粼粼。父问了一个路人,说江南的轮船得明天才能到了。父没说什么,倚着车尾坐了下来,心说:我不管你么会子来,我只在这里等着。
太阳又坠进江里,天已昏暗,江风一荡,父打了个哆嗦。毕竟还是晚春,父出门匆忙,未带多余的衣裳。父想了想,江边熬上一夜倒无妨,只是明天还要拉一车木头回去,空着肚子怕是不行。父沿江找了家小卖部,买了一兜花生米,听见夜风声,眼睛不由落在一排花花绿绿的酒瓶上。
父回到码头,心里一下就踏实了。父见繁星满空,江面闪闪烁烁,忽然觉得生活更有了盼头,因为天一亮,女儿就要带着打嫁妆的木头从江南回来了,到时就能风风光光出嫁了,他也会成为洲上最有面子、最有光彩的父亲……父独揽星河,越想越美,饿了就嚼几颗花生米,冷了就抿一口酒。这瓶装的酒清爽、浓郁,不似平时喝的散酒辛辣,才咽下喉,倍觉浑身暖和,口有余香,父抱着酒瓶,美不自胜。
呜——一声汽笛唤醒了父,父睁开眼,天已大亮,码头上人影纷沓。父急忙起身,朝江上望去,一轮红日正从江面冉冉升起,映得满江通红。江南来的轮船,正款款停靠在码头边上。父拎着酒瓶,箭一般朝大轮奔去,父生怕与姐擦肩错过了。
“父——”父吃了一惊,好熟悉的声音,父抬头一看,姐正站在甲板上,俯身船舷,使劲朝他招手。姐肩披霞光,长发飘飘,像刚从江上归来的仙女。姐的身后,一堆圆滚滚的樟树段子,码得像小山一样壮观。
“哎!”父响亮地答应一声,仰头喝尽了瓶里的酒。父胸口一暖,两行热泪就滚落在沟壑纵横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