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和月亮门

  ■华明玥 

  新广武村年过半百的牧羊人老方,至今仍记得2016年秋天,他赶着羊群经过明长城脚下时,刮过的那阵诡异的大风。老方站立不稳,不得不大声喝令他的羊群停止行进,他转身,拱起脊背抱着头,顶着巨风的压力。突然,他听见不远处隐隐传来雷声——他抬眼一看,那可不是雷,而是大风伸出了舌头,这舌头居然把长城敌台上的“月亮门”给顶倒了。尘烟起处,老方大叫一声“不好”,他感应到,这不仅是村庄的标志在风中消失,还会令小村的农家乐客源变得稀少。

  新广武三段长城十号敌台,可不是一般的敌台。老方打小就知道,与小伙伴追跑玩闹,不可前往十号敌台周围,因为在那里,敌台上半部分的城砖在不停地坍塌中,最后,坚强屹立的,只剩下了一个像月亮门一样的拱券结构。爱唱信天游的老人还为此编了一段歌谣,他们以被风吹得沙哑的老锣嗓子唱道:“月亮出来亮旺旺,筑墙的哥哥在远方哦,春风难过长城外,等你等到墙流泪哦……”

  “墙流泪”一说并非夸张,600年的雨水浸润,令明代城砖中的碱和盐缓缓渗出墙体表面,就像一行行浑浊的老泪,被它浸泡后,敌台墙面外侧的包砖就像酥糖一样开始粉化,这就是敌台上半部分逐渐坍塌成月亮门的原因。

  晴朗的夜晚,长城上饱含深意的清澈月光,透过这一拱券结构射向四周,令矗立在山顶的十号敌台残骸,宛若通往天宫之门,又好似通往无尽宇宙的起点。它斑驳、沧桑又安宁,在它身上,暂时与恒久、坚固与脆弱、岌岌可危与稳如泰山,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令这里成为新广武村的名胜。

  每年,老方和邻居家都会迎来大批的住客,他们是摄影师、画家、年轻的纪录片爱好者,他们租用了村民的羊皮袄和军大衣,带着他们的照相机和摄像机,等着月光如泉水一般漫过拱券结构的时刻。他们在等待风化的奇迹,在某一刻变得柔情似水。他们的到来,也成为附近农家搞餐饮、出租铺位与马匹、行销土特产的客源。

  这一年,月亮门在大风中倒塌后,只剩下拱券结构靠左的一截砖墙还幸存,看上去就像枯干老叟举起的独臂,长城敌台的浪漫之美消失了,只剩下了无尽的沧桑。

  老方每天放牧路过此地,都要朝月亮门消失的地方惆怅张望。

  三年过去了,施工队突然进了村,领头人老乔专门找村里的牧羊人来开会,向他们打听敌台倒塌的原因。老方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他的山羊爬到敌台下方的基石上,貌似坚固的岩石竟像粉末一样掉落下来,山羊差点滑倒,不免惊惶地咩叫。可见敌台的整个底盘,如今就像是建在了一块豆腐渣上。果然,老乔的勘探也证实了老方的推测:基石的风化,导致敌台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贯通缝,最大的裂缝甚至能插入成人的手掌。可见,大风只是诱因,敌台的根基不稳,才是月亮门倒塌的罪魁祸首。

  很快,为长城敌台“治病”的方案就想出来了。施工人员在敌台底部天然基石的外围植入了“抗滑桩”和 “连系梁”,在尽量不干扰敌台本体的前提下,将基岩围箍起来,这工作就像在海上钻井前,要在海浪中放入紧箍型的管架结构一样,依靠它们,无论长城内外的大风如何如浪潮,都不会撼动敌台了。

  接着,老乔他们又开始对敌台本体,就是月亮门下面的高耸台基进行加固和修复。为了尽可能修旧如旧,老乔和工匠师傅们一起到周边的长城遗址去寻找那些散落的旧砖三块两块地背回来。一块明代的城砖有二三十斤重,施工人员手抱肩扛,一次也只能搬运两三块。几百米的路走上一个来回,大家都呼哧带喘,腰酸背痛。老方见状,和村里的牧羊人都自发加入了背砖队伍。他们准备了竹背篓,早上赶羊出门,找寻一波散砖,晚上牧羊归来,又带上一波。老乔感谢他时,老方笑道:“早一天修成月亮门,咱也早一天过上迎客的好日子。”

  靠着牧羊人和施工队四处捡来的旧砖与老条石,敌台上影响稳定的空鼓和向外倾斜部分得到了小心翼翼的拆解与重砌,城墙两侧排水槽下也特意铺上了散水条石,保证未来不会因为积水渗入使得城砖的空鼓外闪,导致年岁渐长的敌台进一步坍塌。

  修复到这一步,附近散佚的明城砖都用完了。老方有点发愁,担心月亮门没有足够的材料来重造。

  然而,深秋,一个新的钢架结构终于在月亮门的原址上搭建起来,接着,施工人员在这骨架上进行了外包水泥直塑,老方目瞪口呆——这轮廓、这造型,可有点像现代化的“凯旋门”哦。老方心里大为叹息:这可叫那些画家和摄影师们怎么能满意?自家的蘑菇炖小鸡,土豆炖羊肉,也会卖不出去的……

  然而,老方显然是多虑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戴着双层口罩的雕塑师来了,他手持磨刀和铲子,根据已有的3D立体模型,雕刻出月亮门每个被风雨剥蚀的细节,最后,雕刻师手工喷绘出青砖和土的色彩与质地,再进行缓慢烘干。一直在观望进度的老乔跟老方解释说:新的月亮门是用轻质材料制作的,一方面减少了伤痕累累的明代敌台的负荷;另一方面,雕刻师手中的3D模型,是由数百张各个角度的月亮门图片合成的,这就确保了重新雕刻的月亮门,每一个细节都有了“年龄感”。

  次年春天,修缮工作完成了,月亮门撤去了脚手架和保暖棚。这天中午,赶着羊的老方在对面山头上小憩,叼着一根长长的枯草晒着太阳。猛然,他的目光撞到了重新矗立在视野中的月亮门,那月亮门薄薄的穹顶上,一只塞外的金雕正在歇脚,太阳与金雕的羽毛,为月亮门镀上了一层明亮的光晕。

  在那一瞬间,老方听到了自己惊喜又慌乱的心跳声,上一次他听到这种心跳声,还是他用一根秤杆子,挑起新婚婆姨的盖头时。是的,月亮门的坍塌与重建,勾起的是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的老牧羊人心底的乡愁。那乡愁,不只包含着对这方荒寒热土的眷恋,也包含着对时光的敬畏。历史深处吹来的风,忽闪着,在老牧羊人的心湖上点下了一点涟漪,一支新的信天游正在他心中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