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三家村
程耀恺
■程耀恺
某年,因某电视台播放京剧《三家村》,几乎淡出人们记忆的“三家村”,又被媒体作为话题端了出来。我当时曾写过一篇《江南二村:杏花村、三家村》的短文,算是凑凑热闹吧。不过“三家村”作为一个名词,我书房里1948年10月出版的《辞海》中,无此条目;始编于1908年的《辞源》,亦语焉不详;新版《辞海》虽增列此条,却只道“偏僻的小山村”也。
然而披览旧籍,“三家村”并不像辞书里那般寂寞,反是在文人的诗词、小说乃至文论中频频亮相。早在宋代,“三家村”就在苏轼诗中露面:“永谢十年旧,老死三家村。”(《用旧韵送鲁元翰知洺州》);“削成山东二百郡,气压代北三家村。”(《雪浪石》)。陆游的笔下,也有“偶失万户侯,遂老三家村”(《村饮示邻曲》)这样的诗句。这两位诗人取意甚近,三家村者,不过是个泛指。而此后小说家对“三家村”则垂青有加,比如《水浒传》就多次出现过关于“三家村”的话头,诸如:“你这三家村里使牛的,打什么要紧?”“他和我三家村时结生死之交。”三家村在《歧路灯》里,也闪现过两次:“是三家村暴发财主的败家子儿”“又不是那不看经书的三家村白肚子学生”。三家村入文论,大约稍迟。清代薛雪所著的《一瓢诗话》,在论述古人作诗到平淡处,令人吟咏不尽,而“今人作平淡诗,乃才短思涩,格卑调哑,无以风长,借之藏拙,如三家村里儿郎,见衣冠人物,其所欲言,格格不吐,与深沉寡默者,截然两途”。至于论述中的“三家村里儿郎”是何面孔,似乎不言而喻。
也就是说,在历代文人心目中,所谓“三家村”,无非就是穷乡僻壤里的无名远村、荒村、野村的代名词而已。但似乎也有例外,以鬼世界而展示人间相的清代小说《何典》,全书的故事情节,就是在阴山鬼谷中有个叫“三家村”的地方展开的。《何典》是别具一格的怪书,怪就怪在作者将“三家村”由人世,移到了鬼界。
然而,让“三家村”真正大扬其名的,还是上世纪60年代,那本由邓拓、吴晗、廖沫沙合著的《三家村札记》。由于这本书的缘故,“三家村”这个词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赋予特定的政治内涵,在当时,足令国人谈“村”色变。作者含冤蒙诟,直到河清海晏,才大白于天下,三位作者中的邓拓,笔名马南邨,于是顺意将杂文集冠以“三家村”之名,并无具体指向或内涵。
至此,“三家村”一直是有其名无其实的一个处所。
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杭州产的“三家村藕粉”,就是实实在在的地方特产。据《杭州府志》载:“(藕粉)西湖所出为良,今出塘栖及艮山门外。”我于杭州、合肥之间,常来常往,某年初夏,没来由竟动了访踪觅迹之兴。清晨从西湖旁边的外东山弄出发,一路向北,穿过拱墅,花去一个多小时,方才进入临平区,在一个叫“三家村”的公交站下车,然后步行,迎着扑面的微风,一边寻觅,一边将自己融入宋代诗僧道潜“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的诗意中,终于找到挂着“三家村藕粉厂”牌子的厂家。之后,到村子里随意遛达,权作到此一游。询问当地老者,此地何时叫“三家村”的?答非所问,也就罢了。为了纪念第一次走进三家村,选好背景拍照之余,又买了四袋藕粉,才心满意足地返回西湖之畔的外东山弄。
据闻若干年前,有人在京城新开了一家“三家村酒店”,与晚些时候开张的“毛家菜馆”,端的是尽得其妙,偶烛施明。那家酒店的牌匾,是当时尚未谢世的廖沫沙先生手书,也算是由虚到实了。后来,学者李辉在《读书》杂志上发表《深酌浅饮三家村》一文,洋洋洒洒,旧事新说罢了。在京城,我亲见“三家村酒店”门庭若市,显然,“三家村”也耐不住寂寞,终于从偏僻的小山村,跻身于名都大邑的滚滚红尘之中了。
愿乡下的三家村、城里的三家村、书中的三家村,各随其好,各尽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