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灰
董改正
■董改正
脚丫瘙痒,小城几大医院看遍,各种药膏涂遍,也没有除根。一日与李老师说起,他说:“我给你装点艾灰吧,你回去试试看。”不料真的好了。
我是不大相信“奇方”的,何况还烧成了灰。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植物充分燃烧后,则为白色或灰色的无机物;若是不充分,则为炭黑。艾灸条虽是缓慢燃烧,但多是充分燃烧的,这白色的无机物,焉能治人顽疾?而事实却是成了。可见对于这个繁复的大千世界,我们所知实在太少;而阻碍我们探索的,成见和想当然,占了很大的比重。
我不是科学家,无意推导化学反应方程式,或研究艾灰的化学成分;我也不是医生,无意越俎代庖去开方治病。我所震惊的是,同样是植物,它们“生前”的形态不同,秉性各异,“死后”成灰,那灰居然也不一样。
将此事问于贤者,他大笑,说道:艾灰的功效岂止是消炎,还可以用于伤口止血,用于祛痘痘,且不留疤痕;锅底灰又叫百草霜,解放前老百姓用来治疗各种口疮喉痹;你应该见过草木灰去黑痣吧?
记忆的闸门倏地打开。那是40年前了。村里有人颔下有大黑痣一粒,甚为苦恼,村医为其出主意:草木灰打湿成糊状,用针挑破黑痣,涂上。几次之后,大痣竟去,此人欣然游行村里,展示新颜——现在祛痣已不需如此麻烦了。
我是吃过草木灰的。第一种是绿豆壳烧成灰,煮稀饭时放入少量,其香蕴藉,其味绵长,不可方物。第二种是灶膛灰。成灰的多是柴火,有茅草,有小灌木,有豆秸,有玉米秸秆,有松木,等等。每当我腹胀、嗳气、恶心、呕吐,母亲都会从容来到灶下,用指尖拈出一撮草木灰,放碗里和水一顿搅拌,待尘埃落定后,滗出渣滓,将那水强灌下去,居然也好了。后来查资料,说草木灰里含有较为丰富的矿物质及磷、钙等元素,属于碱性物质,可消积食——稍长后,坚决不喝,说那不科学,是封建迷信,母亲常常追我几条巷子。
老唐是我云南的一个朋友,他是生在草木灰上的。70年前,那里的孕妇生产前,家里一定要烧出一堆上好的草木灰。这就要求灰必须均匀、绵软,没有颗粒,没有未燃尽的,他们往往选择金黄的松针,晒干爽了,用火钳高挑着烧,烧出来的灰,绵白如面。孩子生下来时,放在灰堆打一滚,然后再清洗。村里有歌谣云:“灰里生的灰里长,棉花捂的干僵僵。”说经过灰堆洗礼的孩子,比棉被捂得紧紧的孩子长得好——这也许只是安慰吧,但此风俗延续多年,活人无数,也应该是有一定道理的,也许跟草木灰含有山川草木的精髓有关吧——老唐今年八十了,还能在大棚里养牛肝菌,可能与此有关。
这些古老的操作背后,站着中国“天人合一”的宇宙哲学,它护佑着中国走过了蛮荒,走向了现代文明。说起这些灰事,当然不是有复古的念头,只是想说物理人情世事。存世之物,各有禀赋,焚化之后所遗,成分竟也千差万别,不由让人想到臧克家的那首《有的人》,不由让人警醒,往事并不随风,即使成灰,灰里也有前世的蛛丝马迹,为人岂能不慎?
王世襄写过一本书叫《锦灰堆》。我做书店的时候还年轻,并不识王世襄,进货时只是爱上这个名字:什么样的灰才能称作“锦灰”呢?书定价很是便宜,三十余套全卖完了。现在才知道这套书里记得大多是先生关于家具、漆具、竹刻、工艺、书画、雕塑、乐舞、游艺、饮食方面的文章,取这个名字,意为将自己“琐屑芜杂”的爱好都给记录了下来。这是一套好书。前几天在旧书网上查,此书价格已经涨到原价的五倍多了,悔恨不已,但是往事成灰,已被大风卷扬,遗憾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