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的伟岸

  ■游宇明

  我至今不知道那对夫妇的名字,只知道他们的女儿叫白木云。他们只是普通农民,未必读过推崇君子人格的《论语》《孟子》,也不懂得说什么豪言壮语。然后,他们所做的事,在70年后的今天依然称得上是一块人性的丰碑。

  1955年,远来郑州郊区的刘玉玲成了白木云的同桌。刘玉玲的爸爸原本在北京石油公司工作,后来调回河南,就将家小接了出来,刘玉玲因此来到郑州农药厂小学读二年级。刘玉玲的母亲是一位家庭妇女,一直没有工作。家里一共有八个孩子,依靠父亲有一份稳定收入,日子虽然贫寒却不乏温馨。

  没想到厄运一夜之间就来了。刘玉玲的父亲是单位的司机,经常出差,短则一天两天,长则十来天。这一次,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回来;半个月、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回来。刘玉玲的母亲着了急,找到丈夫的单位,单位发电报给对方单位,对方单位表示没见到这个人。刘母这下觉得天塌了,家里这么多人,唯一的经济来源断了,这日子怎么过?但作为八个孩子的主心骨,她知道日子再泥泞,自己也得设法拉着一家向前。她每天早晨端着饭瓢去邻居家借粮食,借了再给孩子做饭。要是实在借不到,一家人就只好饿着。有一天半夜,刘玉玲饿醒了,看着母亲在煤油灯下掉眼泪,无意间喊了一句:妈妈,我饿。弟弟妹妹听到了,也一齐喊起来。母亲没办法,冲了一杯盐水,让每人喝了两口。孩子懂事,立即不喊了。

  借不到粮食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是啊,家属楼就十几户人家,每家都已经借了几遍,大家本来就是吃的定量的商品粮,每个月能剩多少呢?有一天,家里又没的吃了,刘母出去借粮食很久没有回来,刘玉玲只好自己去找吃的。她看到槐树上长着一串串青绿的叶子,就撸了两大袋拿回家煮给弟弟妹妹吃。后来刘玉玲才知道:槐树叶是有毒的,幸亏没出事。

  某次又饿着肚子上学时,刘玉玲看到白木云在吃一种黑砖头似的东西,白木云告诉她是花生饼,并且给了她一块。想到家里还有饿着的弟弟妹妹,刘玉玲没舍得吃,将它放进了书包里。白木云看见了,又善解人意地给了她两块。白木云家在当地,脸儿圆圆的,总是含着笑意,像洋娃娃一般。

  母亲知道刘玉玲跟白木云关系好,有一天,实在想不出其他招数了,便对她说:“能不能问问你的同学白木云,让她妈妈给咱借点粮食啊?”上学时,刘玉玲就跟白木云说了,放学后,白木云便将刘玉玲带到了自己家。得知刘玉玲一家的困境,白妈妈没有多说话,只是转身去了隔壁的小屋。石磨吱吱呀呀响了好几个小时,快到半夜,白木云的父母才磨好玉米面。玉米面黄津津的,金子一般。白妈妈推着架子车给刘玉玲家送去,还从家里拿了些菜,整整一车。这一接济,就是七个多月,直到刘玉玲的父亲奇迹般地归来。原来,刘玉玲的父亲出差途中出了车祸,后为人所救,留在老乡家养伤,刚刚能下地走路,因为牵挂家里,瘸着腿匆匆赶了回来。

  得知恩人一直接济自己家,刘玉玲的父亲非常感动。他让刘玉玲带路前往白木云家谢恩。进了村,他跟妻子朝圣似的一路叩头,见到白爸爸时,两个人的额头上已粘满混着血迹的泥土,刘父抱着白木云的父亲哭了起来,两人当即认作兄弟。刘玉玲的父亲出差多,每次出差,回来后总是先去白家,还不忘给白家人带一份礼物。1961年,刘玉玲家搬到了郑州市区,离白木云家所在的村子距离遥远,刘玉玲的父亲依然常去白家。刘父去世,刘母身体不好无法独自前往,这种联系才中断了。1971年,刘玉玲被招工去了安阳,回家的次数很少,每次到家,刘母总要主动问起白木云家的情况,很想再去看看恩人,临终前的遗愿居然是叮嘱刘玉玲一定要找到白木云,代她致谢。刘玉玲也认真去找过,然而由于机场扩建、白木云家拆迁,刘玉玲想尽办法也没有觅得白木云的踪影。一直到她72岁的时候,才借助央视《等着我》栏目得偿夙愿。

  我敬重刘玉玲一家,受了别人的恩情,一辈子念念不忘;但我更敬佩那对白家夫妇,他们出手帮助刘玉玲一家时,刘家正遭受灭顶之灾,假若施恩祈求回报,它十之八九会打水漂,然而,这对夫妇没有计较这些,只是因为不愿意看着九条鲜活的生命被饥饿夺走,毅然从自己口中省下粮食相帮。这在一个普遍贫困的时代,需要怎样的胸襟和情怀啊!

  人不一定因为职位、金钱而高大,却可以因为悲悯、无私而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