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兄弟
石毅
□石毅
渠埂上站着许多树。每棵树下,几乎都有一些青嫩的草——拉拉藤、茅草、巴根草、狗尾草、益母草、艾蒿……这些草或立或卧,以动人的姿态落户于此。
放眼原野,田埂、河畔、荒滩、坟墓,到处都有野草出没。那里是草的天堂。草木无声,但它们有自己的语言。
风来的时候,草木弯弯腰、点点头、招招手。那呼呼之声,是风与草木合奏的天音。
草木跟人一样,有血有肉,有知觉,有灵性。“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油窗漠漠雨垂垂,秋尽江南草木知。”
一千多年前,人们就发现植物的枝叶能感知特定的声音。有人把这种神奇的现象称作“草木知音”。沈括的《梦溪笔谈》记载过一个“草木知音”的故事:宋朝作曲家桑景舒创作了一首“虞美人操”乐曲,竟能让虞美人草枝叶随之起舞。
万物有灵兮。“一草一木栖神明。”
草木喜欢把自己的心事跟风倾诉。“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风是草木的知音,草木与风便有了感通。“草木无处所,动摇知风形。”
草木有素志,有雅趣。
树以挺拔的雄姿仰望日月星空;草或卧或立,染绿荒凉的土地。草木的素志,不是出人头地,而是基于泥土,脚踏实地,活出它们本来的样子。
世人通过及时行乐排遣烦恼、消解寂寞;草木寂寞时,听风声雨滴、鸟鸣虫唱、泉水叮咚、溪流欢奔……
校园、公园、道路两旁,刚栽的绿化树下,总会植一些草坪。草以葱茏之躯遮蔽毒日,让新树免遭煎熬之痛。
树一天天繁茂稳健,支起一把华盖,给低处的草、栖息的人纳凉避暑。
草木胸无宿物,相依相偎,情同手足。
一棵树遭受虫蛀刀划、风折雷劈,草不忍视,但小草救不了大树,只能对暴力投去睥睨。一株草被羊吃猪啃、刀割火烧,树想施以援手,但造化弄树,肃然默立。树心有余而力不达。一棵树走了,留下一个坑或桩,慷慨地给草腾出一片独立的空间。一株草老了,和泥土融为一体,死心塌地给树输送养分。
草木感同身受,惺惺相惜,生死相依。李白曾写过一首《树中草》。诗人借鸟儿之口,感慨道:“鸟衔野田草,误入枯桑里。客土植危根,逢春犹不死。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
树成材后,将命运托付于人,盖房、做农具、打家具、架桥铺路,造福于人。父亲在渠埂上种的那些树,在他死后,大多变成了家里新房的重要元素。睡在瓦屋里,听外面风吹雨落,脊木与一根根檩条支起的家是父亲的脊梁与肋骨托起的天空。
夏季割牛草,年幼的我几乎每天都要背着一座草山从好几里远的地方往家赶。毒日、汗水、饥渴、疲劳、虫叮蚊咬一起涌来,让人难以招架。草一口口钻进牛的肠胃,化作改造生活的冲天干劲,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草回报人的是日子的丰盈。
人食五谷杂粮,难免七病八痛。草木把对抗邪魔、疾病的能耐施展出来,驱恶避邪、治病救人。
中国自古有“清明插柳,端午插艾”的习俗。“清明插柳”,除了寄托生者对已逝亲人与先祖的怀念外,也有避邪的作用。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里说:“取柳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端午插艾”也有类似的寓意。在古人眼里,艾草是神圣之物,既能招福驱毒,也能除瘟避邪。
刺儿菜能消肿止血,苍耳散风寒、通鼻窍,菖蒲健脾利湿、理气活血,苦味的蛤蟆草能治疗咽喉肿痛……
接骨木祛风湿,苦楝子抗菌消炎,杏仁止咳平喘、润肺清火……
草木能入药,也可以抵御饥饿。饥馑年代,粮食吃完了,为了活下去,草根树皮都是救命的粮草。木兄草弟扼守着人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
草木竭尽全力,给人搭起安身立命之所,丰润人间烟火,辟邪除秽,扶伤救死,何其动人!
一样土生土长,草木的运数却不同。
一棵树只要不死,一直长下去,就会变成树王、树精,被人当明星、神灵,瞻仰膜拜。
身居小城,我经常看到公园、河畔、单位门前赫然出现一棵庞然大树,挂招牌,写履历,披红戴彩,有的还围上篱笆,提醒人保持距离。
谁见过一岁一枯的草,被如此厚爱?
生为草民,生活中,时有牛吃羊啃的遭遇。我无法做到诗仙般超脱:“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风来随风,雨来随雨。郁郁寡欢时,我就独自走向渠埂,走向空旷的原野。看看那些独立寒秋的树,俯身那些被碾压、砍伐后依然倔强,破土而出的草。身体里,一下子便长了许多血性。
人是什么?人是处于草木之间最不安分的另类物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红尘中,私欲唆使,人如虫蚁觅食,如蝇附膻,忙忙碌碌。在雀喧鸠聚的世界里,我时常倍感迷惘,有时,不觉迷失自我,丢失做人的本心。
何处是归程?我常常抚心自问,天地默然。故乡的天空下,大地已冰消雪融。渠埂上,树木萌芽,小草钻出了地面,木兄草弟们又欣欣然开启生命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