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的“双簧兄弟”
——赵超构与张乐平的神交往事
富晓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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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乐平(左)与赵超构 |
□富晓春
今年是我国杰出新闻工作者、著名杂文家赵超构和当代杰出漫画大家张乐平逝世30周年。赵超构,笔名林放,60年间手不停笔,写作杂文万余篇,创立“林放式杂文”。他写的“未晚谈”跨越两个时代,是中国时间最久最有影响力的个人专栏。张乐平,原名张升,60年间以画三毛名闻天下,三毛陪伴几代国人成长,三毛的银幕形象可与卓别林《寻子遇仙记》相媲美。
他们均生于1910年,逝世于1992年,赵超构生辰早半年有余,张乐平迟7个月逝世。他俩有太多的相同之处:同庚,同寿,同为浙江老乡(文成、海盐),同为上海文化界名人,生活中同好一杯酒。他们情深意笃,经常诗画唱和,珠联璧合,还联手创办漫画刊物,堪称闯荡上海滩的“双簧兄弟”。
同一战壕战友
1992年2月,上海街头寒气逼人,人行道两旁梧桐树上金灿灿的叶子已落尽,只剩下毛刺刺的小果挂在枝头。赵超构和张乐平两位步入垂暮之年的老友,像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似的,竟然一同病危,一同住进了华东医院。病房相隔不远,可他们再也见不了面,只能在心里互相牵挂。张乐平问家人:“赵超构怎么样?”在另一间病房里,赵超构浑身插满管子,呼吸困难,他也在询问:“张……乐平,怎么样?”
据说,赵超构还写了一张问候的便条转交给张乐平。这一次,赵超构再也没能从医院出来。他抛下老友,在一个静默的夜晚先走了。张乐平还在病床上抢救,浑然不知。当他病情趋缓,得知老友赵超构走了,悲痛欲绝。家人告诉他,已派出代表替他前往送别,使他稍微感到一些安慰。7个月以后,他也追随赵超构而去。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聚,那里没有病痛。
他们生前两人见面,放言无惮,无话不谈,彼此争抢以老兄长自居。他们结识于20世纪40年代白色恐怖之下的旧上海。张乐平笔下寥寥数笔,蒜头鼻子细脖子,头顶三根孤零零头发的三毛形象深入人心;赵超构的《延安一月》,还有以“沙”为笔名短小精悍的小杂文家喻户晓。两人虽未见面交往,却早已互为钦佩成为神交。张乐平一直是《新民报》主要的漫画作者。
杂文与漫画,可谓是孪生兄弟,都被称为匕首和投枪。杂文家与漫画家更像是“同一战壕的战友”,攻守相应,都在用手中的笔挥洒针砭风颂的笔墨。1946年,赵超构从重庆返沪创办《新民报》晚刊,张乐平、丁聪、张文元、沈同衡、特伟等漫画家积极配合报纸上的新闻作画,揭露旧社会的丑恶嘴脸。
“漫画无虚日”,一直是《新民报》的特色之一。1949年以后,《新民报》继续发挥传统优势,突出杂文与漫画的宣传,开设了《漫画选》以及类似于新闻漫画的《蔷薇花下》等栏目,一时成为上海漫画家的乐园。这与赵超构和张乐平的推动有着直接的关系。
在中国杂文界,张乐平最推崇的是林放的“未晚谈”。他长年阅读《新民晚报》,拿到报纸首先翻看“夜光杯”副刊,看老朋友赵超构发表的家长里短和时政宏论。如果哪一天,或者隔了几天,没有看到“未晚谈”,他心里像是丢了什么似的,没有着落;甚至还会打电话给赵超构,一方面是担心老友境况,另一方面还真是放不下“未晚谈”。
在中国漫画界,赵超构最推崇的漫画形象是三毛。看着三毛光溜溜的脑袋壳,那三根粗壮的头发,就欢喜得不得了。赵家每个家庭成员都喜欢三毛,拿到一本三毛漫画,不分大人小孩竞相抢阅,先睹为快。1979年春,赵超构在《三毛迎解放》再版序中写道:“一个艺术家创造的人物,能够得到这么广大群众的欢喜,而且又能经历这么长时间的考验,得到祖孙三代人的欢迎和同情,这就不仅仅是因为造型艺术的成功,而且毫无疑问,一定是因为作者在三毛身上,凝聚、倾注着那种经得起考验的真实性和人民性。”
诗画“演双簧”
1978年11月,张乐平生病出院后,赵超构专门写信慰问:“乐平同志:又是月余未见了。最近,才知道你在庐山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而且进了医院。这一方面是积劳成疾,同时也可见吾辈老头子抵抗力之弱,经不起气候变化的考验。现在,我猜想你一定已出院,在家休养了吧?古人说,‘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无妙方’。希望你充分利用这时间好好养息,业务应该暂时挂起。上次咱俩的‘双簧’,听说反应还过得去,当天报纸也很快就卖光了。这首先是‘三毛’作者的号召力,无庸否认的。本应赴府问候,最近连开十天多的民盟工作会议,只能修函问好,改日再畅谈吧。”
信中提到的“双簧”,即指他们发表在同年10月15日《解放日报》第四版“朝花”副刊上的诗文配画《延安——西安之旅》。是年秋天,他们随同上海市政协参观团访问延安、西安,游览兵马俑、黄帝陵墓、半坡村等名胜古迹,瞻仰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的旧居,以及其他革命文物遗迹。1944年5月,赵超构曾以新闻记者的身份访问西安与延安,写出了媲美爱德加·斯诺《西行漫记》的《延安一月》。故地重游的赵超构诗兴大发,共写下六首诗,还配了说明文。同行的张乐平亦兴致高涨,用那支画三毛的如椽之笔,共画了九幅速写。一诗一画,一文一题,相得益彰。
与画家、漫画家诗文配画,可谓《新民报》的又一大特色,也是赵超构的保留节目。早在五六十年代,他与漫画家张乐平、乐小英,还有画牛出名的画家汪观清等,经常合作在报上发表诗配画,或文配画。1959年3月初,他与乐小英到上海郊县采访,发表散文《春郊行脚》一组12篇,图文并茂,意趣盎然。赵超构用“柳拂云”或“林圃”笔名,故而鲜有人知。
赵超构与张乐平的合作最为默契,可谓天衣无缝,他俩私底下戏称“演双簧”。两人文画对峙,一唱一和,有四两拨千斤之功效,使得原本平实的版面,平添几分意趣与新奇。对于信中提及的这次“演双簧”,赵超构显然很满意,对老搭档张乐平赞赏有加。他在信中说:“听说反应还过得去,当天报纸也很快就卖光了。这首先是‘三毛’作者的号召力,无庸否认的。”
他们这一生“演”得最大、最成功的双簧还在后头呢。
创办《漫画世界》
1985年《新民晚报》第一个子报《漫画世界》创刊。“三毛之父”张乐平出任主编。赵超构作为发起人,共同拟定办刊宗旨,为其摇旗呐喊。他在以个人名义撰写的创刊词——《致〈漫画世界〉的读者同志》中写道:“漫画,在画坛里虽然只是小家小户,但是作为百分之一的争鸣作用,是不能低估的。《漫画世界》就是国内的一批漫画工作者出于同气相求,聚在一起,根据上面说的旨趣,适合当前的时代步伐,诚实地为读者服务,并且诚恳地期待着在读者中求得众多的知音者。”
这缘起于他们在30年前许下的一个未曾实现的约定。50年代初,上海杂文与漫画创作空前活跃。上海是现代中国漫画的发源地,早在30年代就出现了《时代漫画》《上海漫画》等刊物。解放后第一本《漫画》月刊也是在上海诞生的,只可惜5年后就迁到北京出版。赵超构、张乐平认为,作为国际大都市的上海,不能没有属于自己的漫画刊物。
有一次,漫画家、《新民晚报》美术组组长乐小英,请他俩还有张林岚到家里小酌,大家酒酣耳热,便萌生了合作兴办漫画刊物的想法。当时张乐平还在《解放日报》当美术编辑,赵超构有意“挖”他到《新民报》当编委,两人雄心勃勃,摩拳擦掌,想大干一场。可好事多磨,稍后由于“反右”运动开始,形势骤然变化,此事被迫搁置。
岁月流逝,时光进入1985年的夏天。历史的再现竟然那样相似。也是在上海,有三位被人们称作“美影三剑客”的中年漫画家阿达(徐景达)、詹同(詹同渲)、王往(王树忱),他们为了共同的事业、共同的理想,也像当年的赵超构和张乐平一样,正在筹划创办一本漫画刊物。他们的倡议,得到了单位领导——一位30年代的老漫画家特伟的鼎力支持,但由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一时找不到能够提供印刷出版和发行等条件的合作者”而举步维艰。
当赵超构和张乐平获悉此事时,两位老友又旧话重提,仿佛从他们身上,又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尽管当时的《新民晚报》刚复刊不久,自身还存在着诸多困难,但赵超构还是爽快地应允了下来。他说:“《新民晚报》在解放前就天天登漫画,有许多漫画家朋友。1957年后漫画少了,现在漫画创作有了宽松的环境,将会繁荣起来。我们这个画刊出得是时候了。”
《漫画世界》刊登漫画的同时也登杂文、打油诗、笑话、小品文等。编辑部就在报社总机房边上,一个三平方米的小间里,只能摆放两张桌子,坐一个人。当时停薪留职在家画漫画的小青年郑辛遥,成了编辑部唯一的专职编辑。这个世界上最小的编辑部,却有着阵营强大的组委会:张乐平、特伟担任正副主编,阿达、王往、詹同、叶岗、田遨、徐克仁、郑辛遥、杜建国等担任编委,报社还指派张林岚为常务副主编,主持日常编务。
有了《漫画世界》,赵超构跟漫画界愈加走近。他亲自捉笔写有关漫画的文章——画刊创刊短短一个月,就连写了三篇,他说,“政界人物对待漫画的揶揄和讽刺,采取多大的宽容度”“是跟社会民主的风气成比例的”。因此,他倡议,把名人画入漫画,特别是为政界的领袖画漫画,以培养社会上的民主气度和幽默感。
远在北京的华君武、丁聪等名家,成了画刊编外的领衔主角。赵超构与张乐平几乎每年都要邀请他们来一次上海,他们的身影经常出现在上海漫坛重大的活动场合上。赵超构也喜欢与漫画界的朋友打交道。他从画刊上拿到稿费,就请编委会和那帮年轻的漫画家“打牙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