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糊肉丝

　　■赵畅

　　前不久，与曾一起就读上虞春晖中学的几位同学聊天，一聊就聊到了当年春晖食堂7分钱一碗“烂糊肉丝”的话题。于是，舌尖上的味蕾记忆被激活了，那段难忘的岁月也随之被复制被还原。

　　其实，“烂糊肉丝”的原料颇为简单，不过是黄芽菜外加肉丝、淀粉而已。而今，“烂糊肉丝”充其量不过是一道普通的菜品，一道有些许家乡特色的家常菜而已。可在上世纪70年代，那是一道捕获人味蕾的佳肴。

　　我是1978年参加高考的，其时虽勉强上了录取线，但最终未被录取。怀揣着不断发酵的大学梦，在家人的鼓励下，我暂别打工的日子，与一些高考落榜生一起，走进了曾享有“北南开，南春晖”之誉的春晖中学参加补习。

　　那时的春晖中学，正门在北首。从城里去往学校，我与几位同学走的是一条捷径——沿着去宁波的火车路铁轨走。想起为刘海粟大师学生的外祖父，当年在春晖中学编印《上虞声》时，曾在春晖中学校门传达室第一个接待来春晖中学教书的朱自清先生的故事，我总会在离开铁轨走向径直通往学校的一条铺着煤渣的小路上，油然背诵起朱自清《春晖的一月》中的名段名句：“走向春晖，有一条狭狭的煤屑路。那黑黑的细小的颗粒，脚踏上去，便发出一种摩擦的噪音，给我多少轻新的趣味……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他俩这样亲密，湖将山全吞下去了。”

　　而今想来，能在春晖中学读上4个月的补习班，或许就是我这一生的福分。我不仅能欣赏学校“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的景致，还能坐在当时尚未被拆除的“仰山楼”的老教室里读书，且授课的都是春晖中学响当当的名师。

　　那段时间，因为是补习读书，授课的信息量极大，相应地也需要我们加快消化吸收的速度——即便是晚自修以后回到宿舍，也会躲在被窝里用电筒照着看书解题，可谓费脑力、耗精力，读得足够辛苦。何况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而肚子无疑对油水有着极大的渴望。然而，缘于物资严重匮乏的大环境，学校伙食也是够清苦的。其时，春晖食堂除了偶尔有红烧油豆腐肉和蛋蒸肉外，价格适中、有荤有素的“烂糊肉丝”算是一道天天供应的网红菜了。考虑到自己是放弃打工补贴家用而来参加补习的，为了对得起家人的照顾，我每周都会买上一大瓶最便宜的什锦菜作为平日的主打菜。下课时，当绝大多数同学赶往窗口排队买菜时，我总是抓紧用什锦菜下饭。而当买菜的同学赶回宿舍时，我早已将饭盒里的蒸饭吃得干干净净。有一天，我的秘密被一位同学发现了。有同学担心我的营养，有一次还特地给我买来了“烂糊肉丝”。

　　要说不喜欢“烂糊肉丝”，这肯定是假话，尤其是尝过其味以后，还真的过舌难忘——黄芽菜一俟与肉丝配伍，两种荤素的鲜香便有了珠联璧合的升华，而淀粉的掺入，亦便有了滑爽的特别滋味。7分钱一碗的“烂糊肉丝”，委实走俏得很—— 深秋初冬之时，那冒着热气的“烂糊肉丝”往碗里一扣，汤汤水水、有滋有味的，谁挡得住呀！难怪，每每上课结束的铃声一响，同学们便争先恐后赶往食堂排队，其实大多就是奔着“烂糊肉丝”去的，因为排队靠后的话，或许就轮不到了。“烂糊肉丝”的诱惑无时不在，虽然我总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但4个多月中我还是留下了买过三回“烂糊肉丝”的记录。

　　第一回是由于估计不足，我提前一天吃完了所带的什锦菜，于是，只好去排队买菜。那天恰巧排在中间位置，排在我前面的一位同学，看见“烂糊肉丝”快要见底，竟跺着脚、敲着碗，猴急猴急的。可轮到他时，竟然临时改变了主意：不要了。原来，嫌底脚的“烂糊肉丝”是残羹冷炙，即便阿姨说给减两分钱，他也不要。听说降价了，尽管这是最后一碗“烂糊肉丝”，于我则是动了“捡漏从速”之心。

　　第二回是在学校举行体育运动会的当天，为了给自己解馋，顺便也让肚子蹭点油水，多少帮助长点力气，以确保在扔铅球比赛中获得好成绩，我硬着头皮买回了一碗还冒着腾腾热气且糊状表面不时泛着晶亮油珠的“烂糊肉丝”，并吃下了满满一盒蒸饭。或许是因为“烂糊肉丝”传递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暗示，在当天下午的比赛中，我竟以11.63米的成绩一举打破了沉寂多年的学校铅球记录。为此，竟有同学跟我开玩笑说：“这其中也有‘烂糊肉丝’的功劳哩！”

　　第三回则是在收到扩招录取通知书后。一天早晨，我正沿着白马湖边背古文，有位同学气喘吁吁跑来告诉我，说他听到准确消息，国家教育部准备扩大招生，今年上线而未被录取的人可以重新填报扩招志愿。听罢这一消息，我是既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我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一名大学生了；忧心的是，这4个月的补习可是浪费了——若能参加明年的高考，我应该会考上比较理想的大学。尔后，考虑到填报现在的扩招志愿，那是十拿九稳的事；明年假若考得失误了，那就会后悔莫及。于是，我毅然决定填报。不出半月，录取通知书就来了。当天的晚餐，我早早排队满心欢喜地买回了“烂糊肉丝”——既是为了庆贺自己正式成为一名大学生，也是为了给自己在春晖中学补习的这段特殊经历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就过去了40多年，但“烂糊肉丝”那鲜爽滑腻、油润糯香的滋味，已然成为我对那段时光刻骨铭心的记忆闸口，以至令我对“节俭、清苦”生活给予人的思想磨砺、精神砥砺的意义有了全新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