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盲推员

　　■赵畅

　　因为长期坐办公室，业余时间多猫在家里读书、写作，又不注意锻炼身体，我的腰就经常酸痛、发麻，有时连走路都困难。有朋友建议我：工余不妨走走路，间或做做推拿。

　　于是乎，除了开始走路锻炼，对推拿也有了跃跃欲试之心。见家门口正好有盲人推拿店，妻子说：“这多方便，人家都是有正规上岗证的，你不妨去试试。”一试，果然灵验，立马见效——不仅酸痛、麻木感顿消，而且走路都健步如飞。然而，不出三四天，老腰病又回到了原点。为了追求所谓的推拿效果，每每我不惜让盲推员在背脊中间的位置层层迭代施压，并直呼过瘾。可不知为何，即便如此推拿，效果依然难以持续。

　　正当我向店里的负责人吐槽而准备放弃推拿时，负责人向我推介了一位叫“七号”的中年盲推员：“他手法不错，你可以试着推一下。不过，得提前半天预约。”

　　这是一位白净而五官极其标准的的盲推员，中等个子。在与他的交流中，得知他是武汉人，因孩提时患眼疾不治留下了盲视的病根，父母一直抱病在身，家里还有一个残疾人哥哥，家境不是太好。为了支撑家庭，他离开老家来这里推拿已有7年多的时间。推拿开始了，果然如店里的负责人所言，他的手法颇为熟练，他一边帮我推拿，一边告诉我这是什么穴位，为什么要推拿这里，推拿的手法有几种……让我感到最为惊异的是，过去其他盲推员找不到的痛点，他听了我对疼痛麻木症状的大概描述以后，一找就准，并开始变换推拿手法——先用拇指按压，再以肘抵压，继而用手掌揉压。很快，这一原本阴魂不散的“据点”，就这样经他妙手施压而给“一锅端”了。对于“七号盲推员”的如此绝招，我赞叹之余，曾问其故。他笑笑说：“我跟那位‘卖油翁’一样，‘我亦无他，唯手熟耳！’因为推拿时间长了，加之注意学习、思考和积累，于是就有了这方面的一些体会。”

　　说实话，只要让“七号盲推员”推拿，至少在十天内我就不会复发腰酸、麻木的症状。为此，我竟傻傻地想，如果让他稍稍增加点推拿力度，或许可以求得更好的效果，可话刚出口，就被他打断了：推拿也要讲辩证法，力度要适中。过大，会损伤神经以至压断背脊弓根；过小，当然难以获取应有的效果。说着说着，他突然弯腰将头抵近我的耳旁，小声地对我说：“以前你总是要求别的盲推员给你施重压，他们也顺了你的要求。其实，这是不允许的，可碍于同行的情面，我没有当面劝阻，但背后，我多次善意提醒过他们。对你来说，今后千万要避免贪重压而求一时的过瘾。这既是对你自己的保护，也是对我们盲推员负责。否则，骨头一旦推折了，‘一损俱损’的后果谁堪承受？”他虽然盲视，但他的耳朵、他的脑子并没有“盲视”，作为一位从事特殊行业的职业人，他时时处处注意护佑着职业道德，守护着职业“初心”。“不过，必须跟你说清楚的是，哪怕推拿技术再好，这不过是治标之策而非治本之道。你如果长时间伏案工作，日常又不注意锻炼，再好的推拿也无济于事。”他与有些故意夸大推拿效果的推拿人员不同，他愿意毫无保留地说出真相——感佩之余，我自是信之认之。

　　因为熟了，渐渐地，我还得悉“七号盲推员”是一位好读书好学习的人。他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收听广播；晚上临睡前和不加班的空闲时光，他都用来读盲文书籍。“与前来推拿者的对话，也是我学习的重要途径，因为他们来自不同的行业，有着不同的身份，在接受推拿的放松环境下，我更能听到点、学到些东西。”他笑着说，“我虽然是一名残疾人，但我的学习劲头丝毫不比一般上班族弱。在学习的路上，我永远跟正常人平起平坐。”这无疑是一位富有上进心和尊严感的人。事实上，这也从一个侧面道出了他谈吐、气质过人，对国内大事、家长里短总有着属于自己的独到体察和感悟之原因所在。

　　有一次，在朋友赠予我的书籍中，竟然夹带了一本2013年出版的盲文版书籍《法律常识：衣食住行篇经济生活篇》。本欲归还，但一想到“七号盲推员”，我便改变了主意。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就将这本书籍赠予他，他拿到书，竟像孩子一样雀跃起来。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十多天以后，推拿时，他告诉我，已经将全书读完了。他一边推拿，一边开始向我介绍书中的内容……那语气那神情俨然是这本书的作者，而脸上漾出的那份享受与满足，似乎远远大于我因推拿而获得的舒适与惬意。

　　3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又预约了“七号盲推员”。可从未迟到的他，那一天竟然迟到了一刻钟。“对不起，我拉肚子迟到了！”当他挪动着蹒跚的步履走进来时，我发现他的脸色特别苍白。原来，因为拉肚子他已经一天未进食了。“今天你还是多休息，不要硬撑啊！”“没事，我吃了药，能坚持工作，放心吧。”他惨白的脸上似乎陡增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执着与坚毅。果然，他的推拿一点不比往常逊色，但我看到，他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推拿中，他还告诉我：最近，父亲身体不是很好，残疾人哥哥也帮不上忙。为此，他已连续几天没睡安稳觉了。说不定，哪一天他会回武汉去工作，以方便照顾家庭。可没等我安慰他，他竟然又老调重弹提醒我：记得多走路锻炼。每天早上起来，一定要双手托腰往后仰一仰。还要记得勤做“小飞燕、大飞燕”操（健腰专用术语），只有把腰周边的肌肉练结实了，才能强腰健身。

　　一周以后，当我专程去看望“七号盲推员”时，推拿店负责人说，他走了，走得很急，因为家里发生了变故。听罢，我竟一阵目眩。是啊，本来我是该来送送他的，只要不急，我想他也应该通知我，我知道他是高兴让我来送他的。突然想到，那一天他对我的特别提醒，其实就是在跟我委婉道别，只是我没有想到他走得如此急迫。

　　而今3年过去了，自从他回武汉以后，我也再没有进店推拿，因为遵其嘱锻炼，我的腰痛病已极大缓解。只可惜，至今我依然没有他的一点音讯，不知他在武汉老家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