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共剪西窗烛

  □李利忠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首脍炙人口的七绝,乃其时滞留巴蜀的晚唐诗人李商隐寄怀长安亲友之作,因长安在巴蜀之北,故题作《夜雨寄北》。

  在南宋洪迈编的《万首唐人绝句》里,这首诗的题目为《夜雨寄内》,意为此诗乃身居异乡的诗人寄给远在长安的妻子的。虽有论者以为,就诗的内容而言,作“寄内”解,则悱恻缠绵;当“寄北”看,则失之纤弱。但今人刘学锴据对此诗历代版本异文的辨析,以及对李商隐大中年间行迹、其妻王氏卒于大中五年(851)等考证,判断该诗诗题应为《夜雨寄北》,乃“寄给身居北方(当是长安)的某位亲友”之作,并认为该诗最有可能作于大中七年(853)。当然,“寄内”说也是代不乏人。如清冯浩就认为虽然诗题不必改作“寄内”(因“集中寄内诗皆不明标题”),但内容却是“语浅情深,是寄内也”。在所著《玉溪生年谱》中,他将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定在大中二年(848)。这年,桂州(治今广西桂林)刺史郑亚因遭政敌诬陷,被贬为循州刺史,时在其幕府的李商隐未随行,而是“徘徊江汉,往来巴蜀”“于巴蜀间兼有水陆之程”。近人岑仲勉、陈寅恪业已指出此说不确。其实,冯浩自己也并不肯定,在《玉溪生诗笺注》中,他隐约含糊地说,李商隐其时应该到过巴蜀,如《摇落》《因书》与《夜雨寄北》等,皆此时寄内之篇,“玩诸诗自见,但无可细分确指”。

  与李商隐大部分诗词表现出来的辞藻华美、用典精巧,长于象征、暗示的风格不同,这首《夜雨寄北》虽同样也具有“寄托深而措辞婉”的艺术特色,回环往复,虚实相生,即景见情,清空微妙,但却质朴、自然得多。全诗即兴写来,语气亲切,遣词平易,明白如话:承蒙垂询归期,但我自己却又何尝能够确定。秋日的巴山,缠绵的夜雨,正淅淅沥沥涨满窗前的水池。也不知几时才能北还得以拜访,与您相晤西窗,剪烛夜话,那时再与您细说今宵我独在巴山聆听夜雨敲窗的况味。

  这首历代争讼纷纭,“寄北(寄友)”“寄内”莫衷一是的诗,其关键全在宕开一笔的第三句:“何当共剪西窗烛。”“西窗”一词,看似明白易懂,即西边的窗户,但在古代实另有特定含义,通常专指客房、客厅。其渊源可溯自先秦以西为尊的礼仪传统,又在后世被习察日用。在唐诗中,举凡出现“西窗”一词的作品,多半可以明确乃作于客居状态或描写待客活动。如戎昱《冬夜宴梁十三厅》:“故人能爱客,秉烛会吾曹……醉卧西窗下,时闻雁响高。”温庭筠《舞衣曲》:“回嚬笑语西窗客,星斗寥寥波脉脉。”李频《吴门别主人》:“早晚更看吴苑月,小斋长忆落西窗。”或写主客相会,或抒客居心怀,但均表明凭临“西窗”的室堂正是主人宴留宾客的场所。尤其戎昱一诗,既以“爱客”标明此诗题眼,又接连出现“西窗”“秉烛”,几乎可作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一句的注脚。

  除唐诗外,宋代以后文献中出现的“西窗”,亦每与待客相关。如陆游《客去》诗:“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写的正是作为主人的陆游,在“西窗”宴饷宾客,双方痛饮醉卧,继而客去主醒之事。又如成语“东窗事发”,比喻不可告人的秘密已彻底败露。当年秦桧夫妇于“东窗”密谋构陷岳飞,可知“东窗”具有高度私密性,当为其主卧或起居室。因此《夜雨寄北》如是“寄内”之作,那么第三句中的“西窗”就应是“东窗”。其实,即使具体到我,从一开始,对李商隐这首诗的诗意,也是完全能够正确领略的。十几年前,我也曾写过一首题为《远客》的五言古绝,诗虽写得贻笑大方,但因其中也有“西窗”字样,故不惴简陋,抄录如下:“羁旅悲华发,秋风多瘦骨。浮云万里生,夺我西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