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版:人文周刊·浙江潮

午后,一个人的车站

  □邹园

  车站门口,不见人迹。很是寂寞。

  寂寞,是有理由的。一座民国十八年的车站,于上世纪90年代闭门谢客。

  莫干山下,德清庾村黄郛东路2号的那座“莫干山车站”,五个字的白色站名,显得凝重。如今,它成了交通博物馆。小小空间陈列老照片和实物,像一幕幕剧情,挂成一帘一帘,等你去掀看。

  那时,仅有德清到杭州和武康两趟车。为买车票,远路的村民半夜赶到车站排队。去杭州的车票一元三角九分。

  当年有个女售票员,人人都熟悉。熟悉了就不叫名字而唤她“阿三”。候车时,大家就跟阿三说话打发时间。阿三给公家车站卖票,定时拿工资,不用下地干活,农忙的辛苦,她几乎没体验过。村民羡慕阿三是个福人,说她的“桑(生)活好”。如今阿三60多岁了,还在怀念车站的“桑活”,说那是自己最惬意的一段日子。言语带点伤感。

  韶华流逝,年轮渐远。最是无奈。

  所以,留一座车站,存放念想,记住岁月的好。时光不失散。

  这种存放,考验着小镇的品级、内涵。因为历史的庄重,不能随意装扮;更不能为了哗众、趋利,拿历史当小品戏说。庾村地处莫干山边,很有些历史积淀和文化渊源。几千年的历史,形成丰足的山水景观,名人辈出。民国风情的“剧情”一旦有失端庄,保不定就会让小镇扩建迪斯尼,茶馆开设KTV,夜灯闪烁“欧莱雅”,河岸长廊驶“宝马”……镜头的荒诞,源自精神的荒诞。意识的拙劣,决定了艺术的拙劣。

  小镇的身世底气,足以让它坦然面对尘世的低俗和浮躁。真为美,俭为贵。小镇的哲学。小镇不是没有实力“高大上”,小镇也不是不懂洋场十里繁华雍容。小镇只是力求把民国两字写得端庄。

  眼前的民国老车站,格局很小。橘黄印花老式地砖,青色墙体。车站的露天木头长椅,那么朴拙。选用耐受风雨和美观的现代材质不行么?还真不行。除了木质,别无选择。民国就是民国。

  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敬重莫干山下庾村这座民国小车站。沿街的法国梧桐,身躯伟岸,遮天蔽日。风乍起,浓荫翻飞出近百年的岁月苍茫。

  很想在车站前的木椅上坐会儿。

  奔波的旅人,需要喘息。

  对面的“庾村别院”,是个法式咖啡厅。茶客用一柄铜匙,搅动杯中红茶,嚼一份蔓越梅干,细细品咂午后时光。

  没了晨光紧绷的张力,也没黄昏的隐隐惆怅。午后的闲适散淡,最能联翩浮想。

  想起车站陈列的那顶竹轿。听说蒋介石宋美龄新婚时到莫干山别墅,就是轿子抬上山的。史实真伪不敢妄断。但是有一个人,肯定是轿子抬到庾村来的,那就是民国的外交部长、上海第一任市长黄郛。他远避官场后携夫人隐居莫干山,对贫苦落后的乡村进行长达数十年的改造实验。我们在庾村找到他的纪念馆,站在他的像前,告诉他,如今的“庾村文化市集”保护了他当年的蚕种场原建筑并加以使用,还植入艺术并融合了当地民俗。老百姓都记着他。21世纪的庾村,肩负保护历史的“重轿”,丝毫不敢懈怠。

  想到费雯丽。《魂断蓝桥》的故事里最扣人心弦的情节,就在车站。落魄潦倒的年轻女子玛拉,与误传“阵亡”的情人罗伊,在车站意外相遇,美丽爱情的悲剧转折就此开始。费雯丽的绝妙表演,和那双深情清澈的蓝眼睛,在亿万观众心里闪烁不息。1967年7月,费雯丽去世的当晚,伦敦所有剧院熄灭舞台脚灯一分钟。直到现在,还有观众在网上索求费雯丽在《魂断蓝桥》车站目送罗伊的经典表情截图。我想,斯人虽去,最好那个车站还在。至少像“莫干山车站”这般保留,让痴迷的观众能够继续远眺优雅而去的巨星身影。

  自己最铭心刻骨的地方,也是车站。早年,母亲颈部发现肿物,杭城医生诊断难定,决定由大哥陪同去上海诊病。兄弟姐妹深爱母亲,护送她到城站火车站。在候车室,我们都很轻松,说些随意的话,还笑。但内心的坠重和煎熬,分秒难抑。列车开了,终于可以背过身去泪雨狂泻,“坚强”的支撑片刻瓦解。不敢设想,自己怎么可以失去妈妈……三天以后,上海电报来了。手微微发抖,不敢拆开。最后打开纸条,只有4个字:彻底排除。顿时天穹洞开,晴空万里,万道金光迎面扑来。

  眼睛湿润。坐在庾村小车站的长椅上,思绪怎会游走得如此漫无边际?这些回忆珍藏心底,为何平时都散落无影难以触及,非得等候一座小站的召唤和集结? 其实,人生就是一座车站,一个人的车站。起点终点,进站出站,迎送生命和情感。只是自己的旅程过于平庸,总是在五光十色的功利中失去目标,在时尚的奔跑尖叫里,忘却细腻的留驻、沉静的停泊,情愫粗糙,干涸如沙砾。

  现在明白,车站永远不会过时。哪怕是再小的车站,只有一条长椅。

  传统历史文化的精华积淀,总是在不断寻找驶向现代文明的停靠站。正如德清,正如庾村,让崇善尚德的世风传承,有了最稳实的停泊。

  今夜,注定有一趟悠远的旅程,伴随心灵回响,驶过我并不宽坦的思路,留下梦境。

  那个安静的午后。一座小小的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