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拆除了阶级门槛吗
□吴钩
旅美学者刘子健先生认为:“从宋代开始,中国已经步入近代时期,阶级区分远不及唐代以前那样严格、硬性,阶级之间的流动性比较大,世族没落,平民式的家族抬头,都和近代社会相像或相近。”门阀政治的解体,科举制的全面展开,为平民的向上晋升提供了畅通的渠道。
我想先说一个故事:北宋研究毛诗的大学者张雍,原本是河朔的农家子弟,因家乡出现战乱,“犬戎入寇,尽室焉虏”,只好逃亡他乡,沦为乞丐,“孑然无衣”“怀无百钱”,在洛阳街头靠讨饭为生。这样一个沦落在社会最底层的人,还有什么盼头?国家能向他提供向上流动的渠道吗?答案是,能。北宋开宝六年(973),乞丐张雍科考及第,后官至礼部、户部、兵部三部侍郎,尚书右丞。宋代的科举制创造了一个政治开放的时代。
必须承认,宋代的科举制度,比隋唐时更有开放性。宋人说,“糊名(宋朝为防科考作弊,创设糊名制,即将考卷上考生的姓名、籍贯等信息密封起来)考校中,诸行百户,何所不有”“道释之流还俗赴举”“工商之子亦登仕途”。宋代也更注意保障平民的上升机会,认为“贡举重任,当务选擢寒俊”,我们看唐人感叹“空有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而宋朝士子则相信“惟有糊名公道在,孤寒宜向此中求”。
宋朝社会纵向流动的丰富性,并不仅仅表现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庄园经济瓦解、商品经济发达等一系列结构性的社会变革,使得所有人都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地位,贫者可致富,富者也可能一夜之间沦为贫民。如“常州无锡县村民陈承信,本以贩豕为业,后极富”,而“江浙巨室,有朝为陶朱(指代富商),暮为黔娄(指代贫民)者”。社会呈现出“贫富无定势”“富贵盛衰,更迭不常”的上下流动之态。
佃客也可以凭自己的劳动成为田主。“乡村小民,其间多是无田之家,须就田主讨田耕作”,但佃户有机会积累财富,只要“丁口蕃多,衣食有余,稍能买田宅三五亩,出立户名,便欲脱离主户而去”。有一些佃户,“本皆下户,因佃李庄之利,今皆建大第高廪,更为豪民”。阶级之间只有财富的门槛,而无身份的永隔,“田宅无定主,有钱则买,无钱则卖”。
士农工商四民之间,也不再存在森严的壁垒,“古者四民分,后世四民不分。古者士之子恒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为士。此宋、元、明以来变迁之大较也”。(清·沈垚《落帆楼文集》)
这种社会阶层之间的急剧流动,宋人其实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当时有士大夫忍不住感叹:“昔之农者,今转而为工;昔之商者,今流而为隶。贫者富而贱者贵,皆交相为盛衰矣。”(宋·袁毂《多福院记》)南宋人王应麟在《困学纪闻》中的总结更为深刻:“先王之制,贵者始富,贱者不富也。贫富贵贱,离而为四,起于后世。”这里的“后世”,即指宋代。“贫富贵贱,离而为四”的意思,是说从宋代开始,此四者可以自由组合,贫者可以富,可以贵;贱者可以贵,可以富;富者可能贵,也可能贱;贵者可能富,也可能贫;贫富贵贱处于变动之中。用现代社会学的概念来说,社会阶层没有“板结化”。社会也因此才焕发出活力。
台湾学者黄宽重先生认为“宋代是个竞争性强、开放性高的社会”,乃公允之说。从社会流动性的角度来看,我们可以说宋朝已在迈向近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