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温润如玉女先生

  □米丽宏

  叶嘉莹先生百年人生,在讲台上传授古典诗词80年。诗词,是她生命中一蓬温柔的绿荫。

  1978年,叶嘉莹申请回大陆讲学。在南开大学,她开设的课程是汉魏南北朝诗歌。每周上2次课,每次2小时,地点在教学主楼最大的阶梯教室,可容纳300人。每逢她上课,教室里座无虚席,连台阶上都坐满了。教室的窗户上也扒着听课的人。窗户上的人自嘲说:“咱买的挂票。”为维持秩序,学校做了听课证,在门口设了监察员。不久,听课证又被一些同学仿造成功,教室里更拥挤了。

  讲台上,叶嘉莹以生命的感发、人性人情的发掘来讲诗,为听课者揭开了一个美不胜收的诗歌审美世界。那春风化雨般的美学阐释,显示了一位师者充满智慧的学识之美。

  叶先生给大学生讲诗,也给幼儿园小朋友讲,给院士、工人和家庭主妇讲。排课密集时,隔天一讲,每次3小时。她所到之处,必有诗心的传扬、境界的提升和心灵的净化。

  90岁时,先生还经常工作到凌晨2点。91岁,她坚持在70平方米的住宅里给研究生上课。传播中国诗词,成为她终其一生的人生使命。

  她一直住在教职员宿舍里,两室一厅加一个小厨房,家中只有一台小电视;热一块馅饼便是一餐。她讲课从没收取过讲课费;就连最初时往返加拿大,也都是自费坐经济舱。在学校时,去水果摊上买橘子,3堆橘子,价格不同,她一定挑最便宜的那堆。

  她教给这个世界的,不单是诗艺,更是做人,是慈悲、仁义和爱。

  2018年,叶嘉莹把全部积蓄和变卖房产的收入共计3568万元,捐给南开大学“迦陵基金”以传播诗词。叶嘉莹说:“我希望奉献的是我的余生,我的时间,我的生命。比起这些,我把身后用不到的钱财捐出来,又算得了什么?”

  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嘉莹先生也何尝不是历尽劫波、涅槃重生——是诗歌支撑着她渡过一次又一次苦难,并将苦难模糊为淡淡的人生背景。

  中学时,叶嘉莹亲历“七七事变”,只要走出家门,随处可以看到真实的“路有冻死骨”的惨况。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她辗转寻得一张安静的书桌,师从名家顾随,学习研究古诗词,以国文第一的成绩从辅仁大学毕业。

  1948年,叶嘉莹结婚南下,原本以为只是短暂外出,很快就能回家,她临行只带了一个小皮箱。没想就此跟着丈夫飘去了台湾,直到30多年后才返回故乡。

  生大女儿那天,她羊水破了,丈夫把她独自丢在医院,一天一夜后才回来。彼时,她的羊水都流尽了。后来,丈夫又因“白色恐怖”入狱,叶嘉莹带着幼女被捕、受讯。出狱后,她一个人抱着女儿睡在亲戚家走廊。好不容易在中学谋得教职,才住进学校的公寓。

  几年后,丈夫出狱,却因长期囚禁性情扭曲,动辄暴怒,找不到工作,又时不时暴打妻子。无论婚姻给予她的多么残酷,叶嘉莹从没抱怨过丈夫,最多一句:“这个赵东荪……”

  为了两个读书的女儿,她辛苦教书维持家庭,后出走海外谋求事业。到知天命的年纪,她也像寻常老太太一样,预备给大女儿带孩子,享受天伦之乐。但,噩耗忽传:女儿女婿在旅途中因车祸双双去世。之后,优秀的小女儿又因乳腺癌去世。

  人生百年,叶嘉莹的生活多的是苦难。正如她诗中所写:“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所幸有诗。她在自己热爱的诗词里,修篱种菊,炼就一颗“承受”之心,“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因此感恩诗歌。

  有人说,她是辛弃疾的异代知音;有人说,她的诗词课赛过梅兰芳的戏;还有人说,她站在那里,就是一首温润如玉的诗。她的一生,润物无声地阐释了一位独立女性所要阐释的一切。故土诗心,她,活成了这个时代的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