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号子
■孙道荣
我的家乡在长江边上。
我们那儿的人,离山远,没有山歌,离水近,却没有水调,村里的人,也不会跳舞,载歌载舞跟我们的生活从无关系。我们这些后来有幸考进城里读书的人,遭遇最尴尬的事情就是才艺表演。我们都没有啥才艺。
但我们那儿的人,会喊号子。
号子是劳动号子。别的地方,都是唱劳动号子,或铿锵,或婉转,或绵长。我家乡的村民,他们却不是唱,而是喊。一个字一个字,从胸腔里蹦出来,简短,有力,直愣愣,不拐弯,像夏天里的霹雷,“嘎嘣”一声,又“嘎嘣”一声,干干脆脆,绝不拖泥带水。词往往都是根据需要现编的,也没什么讲究,达意即可,押不押韵也没关系,后面都缀着一个叹词呢,有了这个叹词,喊起来就顺口了,押韵了。
那时候还是生产队,大家一起干活。到了收割季,女人们在前面挥镰,一刀刀地收割,男人们拖着那种自制的四方大木桶,在后面脱谷。脱谷这个活太单调,也太费胳膊,半天下来,你的胳膊可能就抬不起来了。号子就喊起来了:“哥几个哪,加把劲啊,脱谷子呀,大丰收啊!”与谷物撞击木桶侧板的“嘭嘭”声,恰好合拍,有了节奏感,枯燥耗力的农活,因而变得有了那么一丝趣味。
在前面收割的女人们,有时候也会加入进来,她们也难得地喊起了号子:“姐妹们哪,加把劲啊,快点割哦,让他们追啊!”收割这个活,费的是腰,一直弯着,弓着,佝偻着,一垄地割下来,腰都直不起来了。号子一喊,咦,腰不那么酸了,活不那么累了,最有意思的是,她们喊的号子最后一句“让他们追啊”,一语双关。女人们的号子,也激发了男人们的激情,他们喊得更有力了,“嘭嘭”声也响得更密更欢了。
我们这些跟在后面捡稻穗的小孩子,听惯了这样的号子,我们这儿的人,一茬茬,一代代,就是这么一边干着农活,一边喊着号子。号子让村民们的力气聚在了一起,变成了一致的步骤,集中爆发出来。但有一天,我们忽然在熟悉的号子里,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二黑子哪,加把劲啊……”没错,在众人的集体喊声中,有人将第一个词换了,“哥几个哪”变成了“二黑子哪”。而且,我们也都听出来了,喊“二黑子哪”的,正是二黑子他自己。
号子没法喊了,活没法干了。男人们停下了肩头的活,女人们也直起了腰。
起号子的人愣住了,队长也愣住了。
半晌,队长挠挠头皮,说:“要不,我们都喊自己的名字?”
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们村里的人,在劳动时,在干重体力活时,在需要喊号子鼓劲的时候,开头的“哥几个哪”都换成了自己的名字“二黑子哪”“牛柱子哪”“老张头哪”……只有名字改了,后面的词都一样。他们在喊出自己的名字时,惊讶地发现,咦,挺顺耳的啊,更有力啊,这号子,仿佛就是给自己鼓劲加油的。
我们周边的村庄,他们也喊号子,他们起号时,也是喊“哥几个哪”“姐妹们哪”,后来,他们也跟我们村的男人们女人们一样,起号喊的都是自己的名字,他们发现,这更有力,更能给自己鼓劲。
再后来,包产到户了,村民们不再集体干活了,而是分散在田间地头,各家埋头干各家的活。不在一起干活了,也就没必要喊号子了,号子渐渐在我的家乡消失了。
有次回乡,看到已经70多岁的二黑子,一个人在路边他家的庄稼地里锄草,锄头高高地举起来,缓缓地落下去,听到他一边锄草,一边在唱:“老黑子哪,加把劲啊……”他将二黑子改成了“老黑子”,他也不再是喊,而更像是在哼唱。
他已经老了,他还在守着这块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