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较真

  □霍无非

  读过若干描写作家轶事的文章,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对文学艺术的追求精益求精,永无止境,断不了较真“抬杠”的促成,这样的事例举不胜举。

  著名作家、编辑吴泰昌先生在《走进叶圣陶家大院》一文,讲述了叶老与众作家的交往和友谊,重笔浓墨回顾叶老与他的书信往来,还原了这位性情平和的老人严谨较真的一面。

  1976年秋,叶老收到一本文学杂志,他看得仔细,大处着眼,小处不漏,发现目录列示的诗、词混淆,个别作品未与其他作品一样标注体裁,出现题下括弧内注明诗,又另标词牌的矛盾做法(实际是词作),使得这一期杂志出了质量问题。叶老致信吴泰昌,毫不含糊地指出:“现在看报上文章,听人口头说话,我从而知道有些人已经不分‘诗’和‘词’了……”这些失误,并非吴泰昌所为,也许是某些原因,编校审人员粗疏了。叶老对枝节瑕疵的明察秋毫,着实让吴泰昌钦佩。

  叶老有句口头禅:“要想到别人。”这个“别人”指的是编辑、排字工人乃至广大读者。早年,他辅导三个子女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作文,要求文从字顺,不可草率,也作为自己著书育人的座右铭。一次,叶老写了篇稿子给吴泰昌,稿寄出,叶老旋即又致信:“拙稿匆促送上,经重新斟酌,有好几个字需要改动。因此,待排样送到时,务希交下,容我自己校必。不胜盼祷……”无疑,叶老这一次改动又是较真的,把江南人的精致细腻,对读者负责的责任感,反复推敲、提炼的职业习惯,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巴人:“开卷有益”》中,吴泰昌用白描笔法,简洁明快地推介了另一位名作家、出版家的较真往事。1958年,巴人(王任叔)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位上,与来社的北大中文系学生吴泰昌等人一起挑灯夜战,集体编撰向国庆献礼的《中国文学史》。审阅时,巴老以职业的敏感较真了,要求这些大学生转引文句须核对原书,避免以讹传讹,误导读者。

  这一核对,果然发现了问题,其中“有他指出的,也有他未及指出的”,这一下给大家注入勘误的动力。后生可畏,吴泰昌又从巴老签发的文稿引文查出差错,竟天真地向这位领导“表功”。对此,巴老不觉尴尬,爽快地说:“对,书就是要这么读,我也常有受骗的时候。”这位“老小孩”似的总编辑,不惜屈尊,鼓励晚辈大胆纠错,没有豁达大度的心态,是做不到的。

  勇于否定自己,对不满意的作品改弦易辙,乃至推倒重来,是一些作家自认义不容辞的担当,汪曾祺就是这样的人。上世纪40年代,年轻的汪曾祺根据酝酿已久的乡情人物,写了一篇反映家乡平民谨小慎微谋生计的短篇小说《异秉》,发表在1948年3月第2卷第10期《文学杂志》上。

  32年后的1980年,解放思想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处在第三次创作阶段的汪老感到这篇旧作的不足,决定重写《异秉》,这无疑是和自己较劲儿。由于旧作遗失,一切得重来。好个汪老,成竹在胸,下笔如有神助,稿子很快杀青,几经辗转,次年在首期《雨花》文学月刊上登了。用汪老的话说:“前一篇是对生活的一声苦笑,揶揄的成分多,甚至有点玩世不恭。我自己找不到出路,也替我写的那些人找不到出路。后来的一篇则对下层的市民有了更深厚的同情。”新旧两篇同名小说,反差是明显的,否定之后的肯定,迸发了他旧事新写的思想火花,直接催生了《受戒》《大淖记事》《故里三陈》等一批脍炙人口的佳作。

  以小说、电视剧两栖进入大众视野的《我的阿勒泰》的作者李娟,也有类似经历。她说:“写作是很艰难的,我一边写一边否定自己,在痛快地表达后,我会再以一个读者的眼光去看待它,这时就需要不断修改,不断思考。”她的修改不全是修修补补、小打小闹,也有涅槃重生的大动作。一次外出,她不慎将心血熬成的整本书稿遗失,并没有情绪低迷,或者就此作罢,而是选择重写。显然,第二稿比第一稿提升了不少。

  “读书破万卷”的作家,大多拥有眼界开阔、思维活跃、追求执着、严谨做事等秉性,有时免不了固执一些,不易通融,在某些人看来,是“一根筋”。然而,换个角度来看,这正是他们的长处。有了这股子较真的“拗”劲,好作品才会层出不穷,人类社会才能不断进步。应了曹雪芹写在《红楼梦》中的一句名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样的较真,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