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醉客

  ■陶琦

  平素滴酒不沾,每次遇到朋友请客,或同学小聚,我总会接到一项光荣任务——送喝醉的人回家。且不容我有丝毫推托,理由是:谁让你不喝酒呢?

  如果必须在喝酒与送人之间做一个选择,我当然会选送人。但是,送醉汉回家的任务有多艰巨,我也早有体会。我年幼时,邻居家的男主人在外面喝醉了酒,午夜时分,朋友搀扶他回家,可是怎么敲门,女主人就是不应。朋友又不敢丢下醉汉一人,只好陪着他一起在走道里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朋友让女主人给宿醉未消的丈夫冲碗白糖水解酒,却遭到女主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痛斥像他这类的狐朋狗友,把自己的丈夫带坏了,出去让他喝这么多的酒……旁边看热闹的众人皆暗中议论,送醉汉回家的事情,千万做不得。

  民国时,郁达夫生性浪漫善感,于乱世中常心怀苦闷,借酒消愁,几乎每饮必醉。有一次他喝得酩酊烂醉,辨不清方向,错上了去往宁波的船,几经周折,夫人王映霞才把他领回来。还有一次他醉得厉害,立脚不住,一头栽倒在冰天雪地里睡了一夜。其后,王映霞便与招饮的人“订立条约”,不管谁邀请郁达夫喝酒,事后必须送回来,不然不准郁达夫出门。毕竟再倒在天寒地冻的户外睡一晚,恐怕就没那么好运了。起初众人皆唯唯诺诺,可是时间一久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因为醉汉分两种,一种若玉山崩倒,软瘫如泥。送这样的人回家也较为容易,丢上车,即可直奔目的地而去。早年我曾开摩托车送一个喝醉的朋友,为了避免他坐不稳摔下来,我找来一根绳子,把他的腰和我捆在一起。他就如熟睡的婴儿般配合。另一种醉汉,身子虽然已不完全受控制,大脑皮层却高度活跃,会成为“话痨”,满嘴胡言乱语,还经常抓住某人的一句话,如同复读机一般不断重复。从郁达夫的诗“曾因酒醉鞭名马”,大概能猜测出他是个“佯狂难免假成真”的人。其他人都害怕送这样的人回家,因为过程充满着不确定性。

  英国著名编辑马多克斯·福特早年在巴黎读书,几次在蒙马特高地遇到烂醉的王尔德,瘫坐在一家歌舞厅的门口。此时的王尔德已经是贫困潦倒,唯一值钱的财产就是手上那根象牙手杖。福特知道歌舞厅的老板是黑帮头目,担心王尔德的手杖会被骗去或夺走,每次都会护送王尔德回下榻的小客栈。“他身无分文,而我只是个穷学生,也没什么钱,只是陪伴他走过蒙马特一条条昏暗的街道。他一路无言,偶尔嘟哝几句什么,我也听不懂,行走时似乎腿部不适,就靠那根昂贵的手杖助他前行。”福特晚年常向年轻人讲述这段经历,告诫人要自爱。

  我有一次送喝醉的同学回家,走到一半,他便不肯再走了,一定要我陪他找个地方再喝几杯。见我不允,他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金项链,把手伸到人行天桥外面,声称我若不去,他就把金项链丢下去。这一举动把我吓坏了,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万一他第二天什么也记不起来,不知道的人还会认为是我趁着他酒醉拿了他的东西。我赶紧一切都应承他,让他把手收回来。看到我的狼狈相,他哈哈大笑,得意地说,开个玩笑就把你吓成这样,真好玩。可是我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自此之后,我对这个同学就敬而远之了。

  即使成功地把人送到了家,敲门的一刻,心头也是忐忑不安的,不知道究竟要面对怎样的一张脸。遭到责问是最为常见的场景:“你们就不能让他少喝点?”我冤枉啊,酒桌上明明是他争着要和别人喝,谁不和他喝他还不高兴。但心里这样想,嘴上可不能这样说,只能赔着笑脸道歉,只求别激怒了对方,尽力消弭潜在的“战争”威胁。若是遇到不明事理之人,还要做替罪羊。我有一次送朋友回家,酩酊大醉的他把自家的柜子当成了卫生间,拉开门就直接小便,为此我遭他妻子唠叨了两年,一再怪罪我灌醉了她的丈夫,害她洗了一个星期的被子。

  生活中,一些人的快意背后总有另一些人的辛劳,喝酒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