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稻草的情缘
范智荣
□范智荣
今生今世,故乡的稻草让我难忘。那一个个稻草丛,早已在我内心扎下了根,形成我挥之不去的稻草情结。我每每吃上稻米饭,眼前就会出现那稻草,耳畔也会响起娘的唠叨:“做人嘛,不求金贵,像稻草一样实用就好……”
娘生我时,痛苦挣扎间蹬破了床单,使得刚出生的我直接落在稻草褥子上。奶奶便给我取小名“草宝”。
“草宝好,草宝笑,草宝每餐能吃饱……”我最初的听觉记忆就是奶奶哄我的摇篮曲。她老人家有一手针线绝活,常在前院东厢房做布鞋挣辛苦钱。一次,我趁她忙活时溜出院外,独自去河埠玩水。这可吓着了老人家,她将稻草绳缝制在我的衣裤上,把我牵系在她视线范围内。午睡时,她让我躺入一只稻草编的摇篮里,这篮又系着稻草绳,悬挂在她的工作台上方。做鞋时,她不时扶篮轻摇,边哼唱:“草宝乖,草宝睡,草宝总有好衣穿……”
我家东厢房的泥地上铺着编得紧密的稻草垫子,有效阻止了尘土扬起。奶奶身旁和工作台下,放有大小不一的稻草筐,分别装着纳制好的鞋底、缝制完的鞋帮和积累下的边角布料。四周墙壁挂着精编细织的稻草席,席子上一排排整齐地挂放着供顾客挑选的各式布鞋样品。到了冬天,为不让呼啸的寒风钻入厢房来,奶奶叫我父亲用稻草做成帘子,遮挡在窗户上,再拿稻草塞住立墙与屋顶相衔接的缝隙。然后,她又将我抱入囤窠里取暖。那是用稻草扎的上小下大的圆筒形立囤,下腰横插了多条竹片,底下席地放个火燪。童年的我站在窠内竹片上,浑身感觉到暖和。
奶奶在我爹少年时,就教会他许多编扎稻草物件的技术。爹把草编所需的稻草堆放在我家西边一个荒园中,形成一个挨一个的草垛群。记得上小学后的一个傍晚,我与小伙伴们各执一根顺手的棍棒,将稻草垛当日本鬼子练刺杀。累了,就在草垛旁坐着玩泥巴,搓泥丸。接着又玩捉迷藏:先拿稻草截成长短不一的几支签,每人抽取一签;我抽得最短签,须蒙眼去捉藏身于草垛间的玩伴。有对癞头兄弟撺掇伙伴们整我,待我蒙眼摸去时,他们纷纷拿泥丸攻击我,还齐声唤:“打草包,打草包……”
只因奶奶叫我草宝,所以玩伴们故意蔑称我“草包”。我很恼火,带着一身污泥闯进家院,冲奶奶说了大不敬的话。收工回来的爹听了大怒,令我跪于地面一小捆稻草上,拿竹梢抽打。幸亏娘及时相救,她找来一小瓶红药水,拿一截稻草蘸着,小心往我的伤痕上擦。问清事情的缘由,她难免一番絮叨,却使我明白:稻草虽不金贵,却比金子实用,在农家和农村就是宝!因此,奶奶才叫我草宝,娘要求我今后孝敬奶奶。她还说爹其实也很爱我,之所以严厉,是因为他希望我从小懂事,老实做人,长大成为像稻草一样实用之人。
在爹面前,娘的唠叨声也变得柔细,就像稻草上包裹着的那层外衣一样软绵;于是,爹的粗暴也被她似水的柔情所克。奶奶戏谑地说,我爹碰上我娘,犹如稻草浸了水——软了。
按照娘的要求,爹将堆在荒园的稻草垛作了调整,腾出一片荒地,他俩协力垦荒种植。鉴于它属沙壤土,家中又连年缺粮,栽种的便主要是番薯、马铃薯、杂豆等粗粮作物。
转眼间,我步入了少年,每逢节假日也会去园地干活。我穿着父亲编的草鞋,拿稻草绳去搭豆棚,拿稻草垫在南瓜藤下,拿稻草灰作为种马铃薯、番薯的基肥……在精心伺弄庄稼的过程中,我真正意识到了稻草的价值。
惊蛰一过,要培育番薯苗。爹拖出猪栏的粪肥弄到地里,再撒上一层稻草泥灰;我把番薯种取来,根部朝下,头部向上,挨个竖着;娘覆盖上一层细土,将薯种掩实;最后,我铺上一层稻草以保温。过段时间,嫩白的番薯小芽从稻草间冒出来。初夏来临,我和爹娘便将番薯秧苗转插到一畦畦园地上。
冬天,我们就在铺满稻草的地里种马铃薯。爹开沟成畦后,娘将种薯切好,摆放在畦上,用一层薄土将它盖住;在这个周围,我放上稻草灰拌和的禽粪肥,使之不接触到种薯;娘拿稻草覆盖上去……大约半个月后便会出苗。这种法长出的马铃薯个儿特大,亩产可达到两千公斤;而且釆收方便,只需扒开稻草便可捡入筐中。
就这样,曾经在稻草间感受嬉戏快乐的我,又在与稻草的相伴中体味劳作的辛苦,享受丰收的喜悦,领悟生活的真谛。直到那年我要去杭城求学深造,眼看就要结束与老家的稻草打交道。
“草宝啊!”做了大半辈子布鞋的奶奶临别送我两双新鞋,并对我说,“你这一去,往后要穿皮鞋,别忘了穿草鞋的日子哦。”
“草宝草宝,你要记牢——”爹叮咛:“出身草根,小名草宝;要做稻草,有用是宝!”
“是呀!”娘仍像往年新学期开始那样,递来一把供我当书签的稻草棍儿,便又唠叨:“做人嘛,不强求金贵,像稻草一样实用就好。”
就这样,我作别家乡时,不带走一片云彩,却带走了一把稻草和亲人的一番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