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幽默俏皮的信函

　　□劳剑

　　学者陶洁最近发文登出类似“遗失启事”，希望找回一封钱锺书、杨绛和他们的儿女钱瑗合写的信函。她说：“我失去了这封自以为绝无仅有的信，心中的沮丧难以言表。但我也只能怪自己记性不好而又过于鲁莽。我本来希望能够回国把那格子里的东西再好好翻找一遍，然而因为疫情始终无法成行。左思右想，我决定写这篇文章，如果有人发现了，希望他能还给我。我更想借此说明，我并没有赠送他人或出售过钱瑗一家三口写给我的这封充满温情而又幽默风趣的信。”

　　字里行间，为失去这封珍贵信函，确实显出极度沮丧和懊悔。

　　陶洁是一代名编陶亢德长女，与文化名人多有往来，不过，与钱、杨夫妇倒是因与钱瑗是好朋友的关系才有一面之缘。

　　这封信是陶洁从温哥华回国前夕朋友刘慧琴托她带一盒西洋参给钱锺书、杨绛，钱瑗一家三口给她的回信。

　　钱锺书的幽默诙谐、风趣俏皮，在文坛、学界独树一帜，尽人皆知。小说《围城》精妙绝伦、幽默诙谐、妙趣横生的语言俯拾皆是。他的书信除了同样显示渊博知识，也呈现其一贯的行文风采。

　　他给慕名去信问安并附寄著述呈正的学者刘世南的回函就妙趣横生：“忽奉惠函，心爽眼明。弟衰病杜门，而知与不知以书札颁潜夫者，旬必数四。望七之年，景光吝惜，每学嵇康之懒。尝戏改梅村句云：‘不好诣人憎客过，太忙作答畏书来。’而于君则不得不破例矣。大文如破竹摧枯，有匡谬正俗之大功。然文武之道，张后稍弛，方市骏及骨，而戒拔茅连茹。报刊未必以为合时，故已挂号迳寄上海出版社，嘱其认真对待，直接向君请益。倘有异议，即将原件寄还弟处。区区用意，亦如红娘所谓‘管教那人来探你一遭儿’，欲野无遗贤耳。”爱贤惜才、古道热肠，溢于字里行间，且格外幽默风趣。

　　他与时任香港《广角镜》杂志总编李国强熟稔，信函落笔也就更加率性随意，许多话都令人解颐一笑。他谈及与李的合影，称“愚夫妇头颅如许，面目可憎，与兄嫂一双璧人并列，借光增势，而愈自惭形秽矣！”，“与兄并坐一像，借光不少，甚惬意，接电话状，愁眉苦脸，赖学求饶之态，望而可揣，足供笑料。”是习见的自嘲以及自嘲之余的幽默。谈及自己重订《谈艺录》《人兽鬼》等旧作，说：“村婆子鹤发鸡皮被强作新嫁娘充命妇，不待人笑齿欲冷，己亦笑脸如靴皮也！！！”谈到夫人是否应允《干校六记》由李出版，说：“山妇是否肯献丑，则看兄之威力是否远及，弟无‘夫权’可行使，奈何！”某次讲起稿件投寄遗漏，则让人捧腹不已：“几如唐伯虎题咏之‘半截美人’，今幸得保腰领，金躯无损，免入‘伤残人协会’……兄与弟皆见惯，付之一笑而已。”

　　书信中，常见其谦逊自谨。他给文史学者何新的一通信札中，即有“今夜归来得你专寄大译和大文，并读尊书，十分感愧。俟会毕事稍闲，当细看所赠译著，先此道谢，并退还‘师’的头衔”云云。给作家邹士方的信中，钱锺书对他“借题发挥，作夸大的奖饰”感到“受不了”，并说：“古语云：‘学究可以捧死。’弟虽衰朽，尚想多活几年，受不了这种吹捧。兄素知弟癖性，倘蒙开恩，免其出头露面，感戴无既。”谦虚中也不乏俏皮，确是雅人高致。

　　俏皮到像顽童一样，在他写给时为中国社科院语言所林书武的一封信函可以领略：“看了来信，又惊又喜。你的英语之好，出人意外。这不是兜圈子的奉承话，而是真诚的意见（我手按在胸前发誓！）。”看似顽童赌咒发誓，可爱形态跃然纸上。

　　当然，能够幽默诙谐、风趣俏皮，是要以丰厚腹笥打底的。许多学人多以著述呈现，钱锺书在不吝美誉时，往往以自己的博学多才，给来信者指出不洽、陈说或误引、错谬之处，常直陈胸臆，一语中的。

　　给陶洁那封信，是家常的人情往来，所以，非但语言，形式也别出机杼。

　　陶洁将西洋参和自己“附了一瓶加拿大特产的枫糖浆”托人带给钱家不久，“我就接到了一封非常有趣的回信。信的抬头是我，但落款却不止一个。信的格局很有意思，是以钱瑗的回信开始，直行行书，占了右边大约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落款是钱瑗。她谢谢我替刘慧琴带东西，但告诉我，她父母不吃西洋参一类的补药，不过枫糖浆很好，她会用来做面饼的。信纸中间大部分地方是用毛笔写的，跟钱瑗的内容差不多，但强调钱瑗会做面饼，而且一定会做给他们吃的，也一定会用到我送的枫糖浆。这一部分落款是‘杨绛’。然而在左下方不多的空白处有用圆珠笔写的感谢词，落款是‘真杨绛’。换言之，这一行点明了毛笔写的那部分是钱先生的文字。”可以想见，信中的“感谢词”一定十分幽默俏皮，而“杨绛”“真杨绛”云云，用陶洁丈夫的话说：“他们仨实在太风趣，太好玩了！”

　　确实，钱锺书的幽默诙谐、风趣俏皮，他们的“好玩”，在其他信函中随处可见，且不独信函，贺卡也性情毕现、别出心裁，成为获赠者的爱物。

　　他的学生任明耀收到的钱、杨夫妇的贺卡，就如此说：“1988年收到的贺卡是钱先生、杨先生特制的贺卡，金字绿底，十分雅致。上写‘新禧 钱钟书杨绛恭贺’。我猜想，钱先生……索兴自己设计制作了。估计数量不多，因此更是令我爱不释手。反面题辞是：明耀贤友：大著奉到，因病未即复歉，顺此为谢。钱钟书（签名）。钱先生的签名很特别……将名字连在一起写，别有韵味，也体现了他的个性习惯和风格，别人要想冒充他的签名，难矣。”

　　“难矣”，是的，现在，如此幽默诙谐、风趣俏皮，以及如此率真率性的人物和做派，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了。

　　这样的人物的信函，也就愈显弥足珍贵。

　　因此，陶洁不慎遗失的这一封绝无仅有的信函，希望如果有人发现了能还给她，并真心冀望能够公诸于众，让大家奇信共赏，一睹为快，也可藉此追怀钱锺书、杨绛和钱瑗仨意趣超脱、潇洒俊逸的高迈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