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漫笔四则

  宋雪峰

  永远的尹雪艳

  读过白先勇的小说,但是没有看过《永远的尹雪艳》。今晚读了,还真有点喜不自禁。水样的语言,风样轻灵。勾出了一个风尘女子的娇好身姿。没有矛盾的冲突,绝少而又精炼的人物对白。整个小说如水洗的银盘,干净明亮,透着老派名士的哀怨。一些逃亡人,在台湾孤岛过上了上海百乐门般的日子。

  时光停滞了,恍如往事今生的混演,看不清过去和将来。一个水上漂的女子,在醉生梦死者中间穿梭。似佛而非佛,似仙而非仙——世道人心喂出的人精,滋养着堕落的灵魂。

  没心没肺是尹雪艳永远年轻的秘诀。

  令人揪心的《先父》

  从网上下载了刘亮程的《先父》,要开会来不及看,遂打印一份放在口袋里。晚上看了一遍,有异样感,文风不同于近世文家,是独特的“一”。

  比较扎眼的是刘先生细节描写的功夫。还是折叶杀人的内家功,还不是大开大合的降龙十八掌。文章的选题常见,以情动人也是大家习用的手法。但是到了刘先生这里,完全是走在刀刃上的生命体验。阅读时,我就担了一份怕他掉下来的心。

  最后,到底看完了。有收获,也有遗憾。憾在他把自家的心灵扯得太碎,让观者揪心。作家也是平常人,对待哀伤允许像平常人一样拎不出轻重。但是作家是读者的师友,该有些达观和清醒的认识。

  同样是写父亲,我私下觉得贾平凹《父亲的故事》写得好。有道性的文字,情含在骨子里,文风古朴、简洁,宜于诵读。《先父》是好的,但有不足,不足处在于太过要好,用力太过,好就打了折扣。

  看了几家散文刊物,创新意识渐成共识。但是大家好像忽视了散文是文化河流的事实。河流总是自然的,岸线曲折,深浅不一,滔滔滚滚,才好万世不竭。不要把散文写成三峡大坝,更不能写成灌溉总渠。刻意的东西还是少些好。

  对刘先生我只是初读。希望我的认识是错误的,盼望正在邮路上向我走来的《一个人的村庄》比《先父》好。《先父》是好的,不急不迫,写了六千言,有些意象是重叠的,但还可以看成是人生的一种博喻。山重水复,人迹驳杂。乱,也是世象的本质。对《先父》我作如是观。

  给文字以生命

  《自然与人生》,是日本德富芦花的书。书成于1898年7月(明治31年)。德富芦花生于1868年,卒于1927年。德富芦花年轻时,曾随西洋人出国学西洋文,归国后以翻译度日。他散文风格隽永清新,格近于诗,个别篇什类于王维山水诗意境。

  此前没有看过德富芦花的散文,也不知道他的存在。我是在阅读川端康成时,顺带着看到了他的作品。《自然与人生》一书,被人民日报出版社收在了“青鸟文丛”里。一套只有五本,其中一本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另一个是川端的《古都》。读书也要讲缘分的。缘,常常就在我们的身边徘徊,需要时间和机会的激发。读德富芦花,我的心情是愉悦的:

  一是篇幅短小隽永,前已说过,似有再说之必要。二是写作的手法内敛,全无某些名家的放笔为文的恣意。风格简约、含蓄。给人想象的空间,大于文章自身缔结的空间。三是写人纯用白描手法,写景则略见铺陈,犹如西洋画师写生,能感觉得到色与光的绚烂和跳动。

  德富芦花是东方的,也是唐诗和俳句哺育出的散文大家。他轻灵飘逸处,似朱自清,散淡简约处类周作人,苦涩沉郁处近于鲁迅。在他的那个时代,他是日本最好的。

  简约朴实,自然真情,这就是德富芦花。好的文章,都是有生命的活体,德富的字是活的!

  人生之最后

  做人做到了李叔同的境界,是要让人仰天一叹的。世象迷人,如一只彩色的气球,最怕的应是觉悟的锋芒。

  《李叔同散文经典》,只是一个系列中的一种。我一路读过,不期然地遇到了弘一法师。浅黄的封面、黢黑的书名,连接着青灯古卷的僧人。我把书放在洁静的几案上,久久不愿打开。上海滩的绝世佳公子、艺术界的绝代才人,一个幻象接着另一个幻象,从滚滚红尘上走过的,原来是只身求道的真人。佛是觉悟者,李叔同走到了佛前坐下了,一把剃刀闪了一下,三千烦恼丝如雪坠地,悄无声息。

  李叔同就此觉悟了么?

  稚嫩的童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犹不绝如缕。朱砂书写的偈语“阿弥陀佛,无上医王,舍此不求,是谓痴狂”犹历历在目。

  李叔同像孩子一样胆怯,童心也是畏死的。所以他说:“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读至此,我想从佛的手中拈过一枝莲花,弯起笑的嘴角。

  李叔同像圣女一样好洁,过分的好洁也是一种病!他说:“腊月三十,为一年之最后。临终前,为人生之腊月三十。不积善德,何遣恶业?”他自信人生是罪恶的,也就是有“业”。李叔同的“业”是什么?我自问,也问过路的神灵。没有应者。最后我笑了,没有丝毫的嘲讽,只有无限的怜悯。

  “造物所恶,曰刻曰巧。圣贤处事,惟宽惟厚。”我看不到李叔同对待自己的宽与厚。弘一法师坐在觉悟者的身边,心弦犹是恍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