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癖之人
陶琦
■陶琦
多年前读张岱的《陶庵梦忆》,对里面一句话“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很不理解,觉得太武断了。我就是没什么癖好的人,不沾烟酒不赌博,不种花草不钓鱼,不玩游戏不打牌下棋,对任何事情都不过分眷恋乃至成瘾,难道这就说明我是一个缺乏“深情”而“不可与交”的人?再想到袁中郎说:“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更是有无端被人啐了一脸的受辱之感。
后来仔细想,我还是有一些个人喜好的,但根据今人给“癖”下的定义:“癖者,大抵爱一物而不能自已,为得一物而至倾家荡产,为护一物,乃至投之以生命……”我的喜好又绝对谈不上是“癖”,最多只是一种生活习惯。少年时我学过下围棋,但很快就觉得没趣废弃了,过后每次想起《聊斋》里面“癖嗜弈,产荡尽”的湖襄书生,内心便感觉有愧。
喝茶我倒是坚持了很多年。有一次陪朋友参加一个活动,还未结束他就嚷着要回家,因为没有茶喝,他觉得唾沫都要胶结,快说不出话来了。我由此发现,跟真正爱茶成癖的人相比,我连业余玩票都算不上,更没酷嗜到一时不可无之的地步。许多能令他人产生癖嗜的事物,对我来说,就如偶然被淋湿在头上的雨水,水渍干了,曾有过的痕迹也就消失不见了,绝不会因此产生未获满足便如猫爪挠心的嗜欲。
为此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他人面前都是无趣的代名词。过去在各种交际场合,面对一大桌正在推杯换盏、互相递烟吞云吐雾的人,我经常是受嘲弄的对象。向我劝酒的人见我坚辞不受,会讪笑说“不抽烟不喝酒,连老婆也没有”;打麻将的人三缺一想要拉我下场,眼见无果,会近乎恼羞成怒地痛斥我“伤天害理”。在旁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活得如同一潭死水的人。
获得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有一篇短篇小说《到十九号房间去》,讲述了一个无癖之人的悲剧。女主人公苏珊·罗林斯的生活几近无懈可击,婚姻美满,丈夫任伦敦一家大报的副主编,罗林斯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两人薪水收入都很高。夫妻俩生育的二男二女四个孩子都健康活泼,一家人住在一座带花园的白色大房子里。但罗林斯没有其他癖好,每天就想要有一小段时间自处。她在一家简陋的小旅馆秘密租下一个房间,每天下午就独自前往那里什么也不做,就做自己。
没承想,她的丈夫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误以为罗林斯有了外遇,是租了一个房间用于与人偷情。罗林斯最后开煤气自杀告别了人世。朱光潜在《谈美》里说,情趣是一个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果,一个人是否知道生活,关键是看这人对事物是否懂得欣赏。因为景色与物体是在不停变动的,情趣也始终能够根据变化生生不息,达到“超然忘情”的境界,这种“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才是最高明的生活美学。按照这一理论,古今大多数人都误入了“有癖”和“无癖”的窠臼。
而且癖好这种东西,也勉强不来。19世纪,英美浪漫主义思潮兴起,人们视爱好文学为有教养的表现。爱伦·坡曾几次写诗向表妹伊莉莎白求爱,可是伊莉莎白对诗歌毫无兴趣,也不想有兴趣,说来说去“就是不爱”。爱伦·坡只得转而写诗追求另一个表妹薇吉尼娅,同样是“文青”的薇吉尼娅便欣然接受——人生中,其实正是这些不同的因素决定着我们是谁。懂得通过自我内在的驱动力,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中,才是聪明人。
到今天,我已学会了从日常行事中去寻找慰藉,不再需要外在的确认,即使有人认为我“无深情”或“不可与交”,也不会让我困惑。美国心理学家卡伦·霍妮在《我们内心的冲突》里说:“无法成为我们自己,才是一切绝望的根源。”怎样成为自己,才是我应该去努力实现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