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空

  ■董改正

  我问安民兄静坐的法门。

  他呲牙笑道:坐就是了。

  坐下时,万千心思纷至沓来,万千声音响彻,有如万马奔腾,比睁眼时还要喧嚣,哪里称得上“静”?我问。

  任它来,就像白石任凭水流过,就像山岗任凭月照亮,就像旷野任凭风刮过。水过之后,石头更圆润;月亮过后,山岗更静美;风刮过后,旷野更辽阔。不要试图阻止,你能阻住风吗?你砌了墙,风会一直赖在屋外,不断敲你的窗,扑你的门,怒你的心,不如索性睡在星光下的旷野,让它们自由来,自由去。安民答。

  眼一闭上,有限立即成为无限,时空的禁锢被黑暗消解,人如鸡子,悬浮于无垠的宇宙时空中。许多事,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许多情,有恩的,有隙的,已尽的,未完的;许多人,古代的,当代的,见过的,未见的;许多想法,可行的,玄空的,可笑的,肃穆的,都一一来到心里,仿佛大风里的萤火虫,闪闪烁烁,明明灭灭。都带着声音,那声音是极喧嚣的,因为它们在心里;那声音又是极寂静的,因为它们在心里。它们纷纷扬扬,它们喧喧嚷嚷,它们争先恐后,此刻我的心,仿佛成了宇宙中唯一的光源,而它们则是逐光的万千飞虫。心乱至极,烦躁至极,眼一睁开,万千幻象瞬间寂灭,心也似乎平复下来——然而,它们果真就寂灭了吗?没有。

  它们是虚幻的吗?当然是。它们无形无质,随心念起,随心念灭,不可触摸,不能直播,不能显象,它们是真真切切的“空”。它们仅仅是虚幻吗?当然不是。身体是意念的植株,纵使意念来自外太空,来自虚无,来自无何有之乡,它们栖居其上,就必定带着这株植物的气息,带着这株植物对世界特有的感知。这些虚幻,都与它们栖居的身体有关,都提炼自身体的感知,身体的爱恨情仇,身体的愚痴慧省。它们都曾经有温度,有泪水,有欢愉,有感动,有活泼泼的喜怒哀乐。它们看似远去,其实都在虚空中,在“心”上,它们是真真切切的“有”,真真切切的“色”。它们不会因为置之不理而消失,却会因为置之不理而错过。

  静坐,或静卧,不排斥一切虚空里的喧嚣,不埋没那些珍贵的虚空。他来由他来,清风拂山冈。他往任他往,明月照大江。它们来了去了,似乎什么都没留下,而天空更净洁,而大地更简肃,而溪流更水落石出。它们都是微凉的火,温暖曾经的寒冷,降温现在的炎热,燃烧仇恨,点燃遗憾的信笺。它们是太上老君炉中的三昧真火,慢慢修炼我们的心,让空不再是空,让色不再是色,让一切过去的都过去,让一切过去的都在——只是趋向安宁,趋向春芽萌蘖时,那美好的生长之声;趋向秋叶慢落时,那静美的飘摇。

  庆山如此解释她的作品《眠空》:“是某种生发、循环、分解、消释。这些文字对我而言,如同把一枚铁钉敲入岩石,缓慢、坚定、持续、深入;也如同把一封书信投入大海,随手撒落,没有目的。它们是内心的一种知觉和清理。”深获我心。

  在喧嚣中睡去,在睡去中以喧嚣为薪,燃空,生成,每一刻都有崭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