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塘寻找大奏鼓
王安林
■王安林
“他来了。”民宿老板对着游泳池方向说。那个方向是大海。民宿建在山腰,而游泳池建在屋顶。我们半躺在泳池边上的白色躺椅上,同样是屋顶,从游泳池碧蓝的水面望出去,就是大海。实际上这中间隔着陡峭的山坡。山坡上散落着无数的民居。我想象着这些民居屋脊上压着的那些彩色条石——许多年前, 中央电视台就此拍摄了一部《东方巴黎圣母院》的专题片。
“他来了。”民宿老板又说了一句,“进去吧。”他带头从躺椅上起来走进玻璃房。我们刚刚还在聊下面那个金沙滩。我说这上面本来有一条被人遗弃了的渔船。他说他记不得了。
我跟在他后面。我们坐在玻璃房里面的沙发上。服务员为我们泡上了两杯茶。外面的景致还是老样子,极目出去,我们甚至可以看到矗立在斜对面山崖后面的曙光纪念碑——是为人类进入新世纪而立的,那可是经过世界权威认证的第一缕曙光。有阳光,但此刻都快中午了,再说,新世纪过去都20多年了。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马上到你那了,中午吃个饭。”这是一个30多年没见面的朋友,然而电话里面的语气好像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我说我在石塘。他在电话里面笑起来:“我也会到石塘的。你等着。”放下手机,我看到玻璃外面似乎挂了一层白纱。
来电话的朋友是温岭石塘当地人,当过文化馆馆长。30多年前,省里的一家文学刊物在石塘开笔会。当时海上走私非常厉害,那些渔民的渔船上经常会夹带着走私物品,里面有男人的西装、女人的内衣,有手表录音机也有唱片磁带以及色情扑克。那个晚上,我们几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缠上了他。他带着我们在岛上的盘山路上四处游荡,我们去了码头、小卖部、修理店。他鬼鬼祟祟地与那些当地人说着当地话,像一个黑帮老大。那个晚上我们一无所获。第二天早上,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像是做了个梦。白天,我们重新沿着那条路竟然找到了一个不大的沙滩。那个沙滩上确实趴着一条被人遗弃了的渔船。渔船前面散落着一些老妇人。这些老妇人穿着怪异的服饰,脸上涂着夸张的脂粉,手上还拿着各种古老的乐器。他们嘴中念念有词,手上的乐器发出各种声音,但节奏一致。海浪退在不远处那只被遗弃的渔船后面“哗哗”地翻卷着,那是一种背景音乐。他们几乎是与海浪一起随着节奏舞动着,全然没将我们当成观众。他们光着脚仰头向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一种冥思异想中。我记得自己曾经特别关注到舞者的光脚板,这光脚板太大了。我质疑这些光脚板主人的性别。“男的,全是男的。”他告诉我们。原来,他是以当地文化馆馆长的身份组织了一场观摩,让我们欣赏到了当地几近绝迹的渔区民俗舞蹈《大奏鼓》。那天,我们就舞者的性别、服饰、妆容以及手持的乐器,漫无边际地寻找他们的来处,然而始终不得要领。
“你是说大奏鼓?过年时看到了,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跳着统一的舞蹈,领头的还穿着陕西汉子的服装,光着膀子……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你说的那些只是印在了书本上,有人还做成木偶布娃娃在景点出售。”民宿老板端起茶杯,“那些东西似乎已经定型了。”他喝了一口茶,眼睛看向远处的曙光碑,“你看,他来了。”我循着他的话语看去,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浓雾遮掩,大海、港口、曙光碑、金沙滩都看不见了,连外面屋顶的游泳池也不见了,只看到我们刚刚躺过的白色躺椅,像两条白色的飞毯漂浮在雾海中。
“太美了!”我惊叫起来。刚刚的回忆在瞬间消失,但又在瞬间被连接上。“确实很美。”民宿老板说,“只是美好的东西总是难以保留。”我看着被遮掩在浓雾里面的一切,心想,他难道说的是我记忆中的大奏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