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司马的瓜田李下

  □江南布衣

  唐元和十一年(816)一个秋晚,江州浔阳江边,白居易为一位即将远行的友人在客船上饯行。临别之时忽闻邻船传来琵琶弹奏声,于是“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白居易为此还写下616字的长诗《琵琶行》。此诗与诗人另一首《长恨歌》堪称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白居易去世后,唐宣宗以诗吊唁,其中就提到“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由此可见,这两首长诗在当时就广为流传,妇孺皆知,连不谙汉语的胡儿都能随口吟唱。

  南宋著名学者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评说道:“白乐天《琵琶行》盖在浔阳江上为商人妇所作。而商乃买茶于浮梁,妇对客奏曲,乐天移船,夜登其舟与饮,了无所忌,岂非以其长安故倡女,不以为嫌邪?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讥也。今诗人罕谈此章,聊复表出。”洪迈出身于官宦人家,父兄都曾为朝廷高官,自己也官居端明殿大学士。在他眼里,白居易在人迹稀少的江边,与一个陌路相逢的前歌伎同舟共饮、彻夜长谈,违背了一个朝廷官员应该遵守的礼法,有失清白。也许考虑到白居易在人们心中普遍的崇高地位,以及《琵琶行》广泛深远的影响力,更有可能是出于“为尊者讳”的儒家传统,在其后来编写的《容斋续笔》中又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唐世法网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它日议其后乎?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耳。”

  如此一来,白居易长诗中所叙的“同舟共饮”,变成了是诗人为抒发自己贬谪江州孤寂落寞的情怀,无中生有虚构出来的艺术创作。这种说法其实也难以被认可。因为众多阅读过《琵琶行》的读者一致认同,作者如果不是置身其中,亲自体验,是不可能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共鸣,留下这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的。事实真相就在于“移船相近邀相见”之中,白居易邀请琵琶女到自己的船上来演奏,绝非洪某所说的“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再说,客船上除了白居易与友人之外,还有仆人、艄公、水手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听一个半老徐娘弹奏琵琶,聊点京城长安的旧闻掌故,除了“满座重闻皆掩泣”之外,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风流逸事,日后还会招来流言蜚语?对此,国学大师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有专门阐述,他说:“夫此诗所叙情事,既不如洪氏之诠解,则洪氏抵触法禁之疑问可以消释。考吾国社会风习,如关于男女礼法等问题,唐宋两代实有不同……此茶商之娶长安故倡,特不过一寻常之外妇。其关系本在可离可合之间,以今日通行语言之,直‘同居’而已。是知乐天之于此故倡,茶商之于此外妇,皆当日社会舆论所视为无足轻重,不必顾忌也。”

  洪迈是南宋著名文学家,学问渊博,著述极多,他用了40多年时间撰写的《容斋随笔》,被纪晓岚主编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推为南宋笔记小说之冠。洪迈之所以要冒着“唐人不议,今人罕谈”的大不韪,公开说出自己的疑虑,并非是哗众取宠想成网红,而是出于对前辈圣贤的爱护。问题是,他在历史的迷宫里纵横捭阖、挥洒出入之时,百宝全书缺只角,对盛唐时期开放兼容的社会风习了解得不够深,习惯用本朝盛行的理学道德标准去衡量前人的行为,把“皆当日社会舆论所视为无足轻重”之事,煞有介事地提出,义正辞严地评点,这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学者不该犯的低级错误。若干年后,陈寅恪为其纠偏释疑之余,也会忍俊不禁拊掌偷笑。

  法国思想家蒙田说过:“对于我们并不真正认识的东西,最好不要轻易做出否定性的批判。”在没有事实依据的阶石前,切不可草率任性地迈开想象的步伐,不负责地随意评说。不然的话,很有可能犯错出丑,贻笑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