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消失在水中
刘从进
■刘从进
村庄的路口是时间的枝头。村口有三棵大樟树,亭亭华盖构成了一个浓荫的樟台。我每次站在树荫下,都有一种被X光穿过骨骼的清凉感觉。
树下一块青皮牛背石,是五六十年前清理溪坑时在溪里发现的,全村20多个青壮年用麻辫穿插缚好,慢慢地抬上来,其间几次断了绳子断了杠,20米的距离抬了一下午才抬上来。问有多重?老人说有四五千斤呢。牛背石光光的,一放到村口的樟台下就被全村老少喜爱。大人们饭后来坐,小孩子经常抢着躺在上面睡觉,冰冰凉凉的,似乎不停地从里面吹出风来。这块牛背石保存了村里每一个人的体温,已经上了一层层的包浆。后来,人们又在四周布上了小石凳。如今这里已成一个小小的愁城,每一片树叶和阴影都带着忧伤。
那年,从苍山归,正日暮雨绵。朋友说,从泳溪穿过,可以抄近路回家。正值江南雨季,整条山谷隔山连溪,村落隐隐,时有村民安坐看雨。一片雨帘下,绿色葱茏,仿佛打开了一个古老迷人的农耕世界。从此,我爱上了这片峡谷,特别是夏天,常来这边纳凉,在村口转转,溪边坐坐。
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村庄,地处天台与宁海的交界处,在天台的下游(属天台),叫下溪头村。村民沿溪的两岸聚居,由一座简陋的水泥桥相连。村口的溪里冲出了一个深坑和一个浅滩,叫江滩,还有一片土地叫前园。往宁海方向因一座大山的阻挡而绕了一个半圆形的大弯,有点像万里长江第一湾。
人们世代繁衍生息,过着宁静安详的日子。突然说要修建水库,村庄要移民,整个气氛全然不同了,也再次触动了我的神经,不停地来作告别游。
最值得说的还是门前溪,几乎承载了村民所有的欢乐生活。
一个老婆子说,以前六月夏天,男人们都在江滩里洗澡。晚饭后大家就来到溪滩,看着白花花的溪水流动,心里就先凉了一截;然后在溪水边拨弄几块鹅卵石,弄得稍平一点,拿张破草席摊上,有些就直接躺在鹅卵石上,吹着凉风,看着星星,在水边纳凉。溪水边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有蚊子。孩子们热得睡不着,也吵吵着来到溪边,睡到十点,再由大人们抱回屋里。不时有人翻身滚落到溪里,多洗了一次澡。如今的夏天,村民依然聚在溪边纳凉,有赤膊的、有摇扇子的、有小学生在奶奶的看护下自己洗衣服的,但不再躺在溪里睡觉了。女人们都喜欢挤在流水淙淙的桥边,歪七竖八,却像近岸一枝花,斜出黄昏,临照水,似乎都在怀念以前睡溪滩的日子。
小山村的另一景就是在溪滩里捕鱼捞虾。溪里有很多溪虾、香鱼、石斑鱼等,淌着溪水,翻开一块石头,摇动一棵水草,就会有小鱼翕忽而出、小虾弯腰弹起。老婆子说,溪虾最多,拿个网兜,脚在前面一动,虾就往后退,自然就退到网兜里了。江滩上有一个香鱼潭,有很多香鱼呢。那个香鱼啊,白白的,光光的,或悬停,或转身,都很漂亮,好个浪里白条。老婆子笑说像小后生一样标致,很好看。放锅里一煎,生出很多油,都不用加油了。石斑鱼由于动作灵敏,像箭一样快,大人们拿来给小孩子开荤,说孩子吃了就不会摔破头了。
这里的溪水很清澈,天再旱也不会干。太阳的光斑在水波上跳舞,一阵风又吹得无影无踪。再看一眼江滩上的深潭,阳光的金针刺进潭里,把一潭水调和成了果冻的味道。
夏天的雷阵雨,经常以村头为雨际,不落过界的。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老人说,龙王都在上面的山峰上商量下雨。两岸的村民常常隔江人在雨声中。因为水好,不时有宁波等地的人来这里洗衣服、被子。我有时开车四五十公里,只为看看溪边的村民洗衣。
这片最清澈的溪水也将消失在更大的库水中,最后一颗晶莹的水珠就要投湖自尽了。
忽然听说马上就要搬迁了,山坡上、树枝上挂着一根根红布条,是清溪水库建成后的水位线位置,全村的房屋都在水位线以下。山路弯弯曲曲,却一直连着骨肉亲情,数着人们脸上密集的孤独,他们的忧伤像山影一样重。
一缕相思,隔不断溪山。外出的村民把思念系在溪水的尾巴上。趁着夏天,那些在外谋生的村民带着放暑假的孩子回家,在门口的溪里捕鱼捞虾,都想最后体会一次家乡古老的生活。一个个赤着膊,提着网兜,戴着头灯,还有一个挂在脖子上的筐,每一次从水里捞起来,总有鱼或虾。溪里灯火莹莹,赶夜市似的。都知道要告别了,水声山色,竞来相娱。
早几天的夜晚,我再来的时候,突然又下起了雷雨。雷声隆隆,惊得变压器三次跳闸,村庄立刻回到了黑暗的世界。以前无月的夜晚,这里就是一个惊隐的漆黑世界。谁的檐下一盏小马灯挂着,一团小小的光晕,风一吹,整个村庄随之晃动。后来有了路灯,夜黑不到心了。一个老头说,有一天晚上路灯被杀死了(坏了),村庄又黑实了。
所有的村庄都有它的宿命,下溪头终将成为一个往日的渡口。每次看到那个坐在溪边临水晒太阳的老头,我就想起《白骑士》里的主人公蒂朗坐在马背上睡觉,马在溪边喝水时,看到溪边坐着一位白胡须隐士正在读一本书。他指点蒂朗:骑士阶层的全部规则都在这本书里。我总是在幻想,清溪水库建成后,下溪头村的库边,也端坐着一位白胡须隐士,手里捧着一本书,里面写着古老山村的全部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