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诗翁汪静之

  □周孟贤

  您还活着!正如瑞士画家保罗·克利所说,您正“用一根线条去散步”。

  我不相信!那年那天,95岁高龄的您真的停止了步履,轻轻地躺下,宛如一泓宁静的潭水。记得向您的遗体告别的那天,我匆匆启程前往杭州,谁知国道堵车晚了半小时,我未能送您一程,只能呆呆地凝视您的儿子、著名翻译家飞白先生捧着的您的遗像。此刻,许多往事奔涌而来,我的心在呼唤:汪老啊!您在哪里?虽然我知道安详而幸福的睡眠,比诗篇更美丽,但我不能相信您已是天国的一位居民。您可知道我的思绪于一瞬间匆匆启程,在安徽绩溪与胡适的上庄村仅隔一里之遥的(您的家乡)余村,寻找童年“幽”进私塾苦读四书五经的您;在徽州中学、杭州第一师范学校,寻找青年时代的您;在西子湖畔,寻找与冯雪峰、潘漠华、应修人创立湖畔诗社的您;在抗战时避居武汉,开小店、端盘子的您;在离开武汉到广州任黄浦军校教官的您;在解放前与建国初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的您;在您白发苍苍、90高龄还步登西天目山的您……汪老呵,您在哪里?您不是还要和我长谈您的人生经历和中国新诗发展之过程吗?您不是在为我的抒情长诗集《海上追月》作序之后还要为我的新著作序吗?我寻寻觅觅,我四处环顾,我举目眺望,但怎么也看不见您,却惊见西子徒然消瘦。

  我知道,这时的我已踉踉跄跄跌进记忆的深谷……

  那是1981年的夏天,省作协在莫干山举行诗歌年会。会上,讨论和评价了我发表在大型文学丛刊《清明》(1981年第二期)上的抒情长诗《祖国,请你思索》,汪老特别厚爱我、抬举我,说我是爱国诗人和忧患诗人,还说我的“整首诗不只警句多,而且警段多,这是大家对你的评价”(后写入序言),如抨击和讽刺官僚主义作风这一节:“祖国呵/还是请你开一千张一万张出国证/让官僚主义者出国——/到太平洋彼岸/接二连三地打饱嗝/和野鸭一起生活!/到南极洲冰山/无休无止地打哼哈/去参加企鹅的队伍!”我听到这里,久久地低着头。汪老和蔼地说:“孟贤,你这首诗中还有精彩的警段。你的长诗充满忧患意识,中国诗坛需要像你这样的忧患诗人。”

  我抬起头尊敬地打量第一次见到的诗坛元老、著作等身的的汪老静之。汪老接着又说:“你一首长诗一气呵成,不容易。这首诗是好诗,大家都认为有希望在全国获奖,你要写下去,将来我为你写序。”一时激动不已的我,紧紧地握住了汪老的手。

  记得那天,我在会上一口气讲了这首长诗的创作起因以及平时对生活的观察、积累和思考,讲了诗人的担当精神和社会责任,即诗人应关注时代、关注现实、关注民生、关注民族的命运和人的命运,应充满忧患意识和良知意识;讲了一个作家、一个诗人关注什么、思考什么,决定他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是什么样的作家……极易激动的我,还顺便讲了我的格言集《周孟贤哲思妙语集》一书中“秋虫虽小,但它的鸣叫能转换一个季节”和“文人的最大幸运是一生中的不幸”时,大家鼓了掌,不少诗人说这句话很精彩,可以刻在所有文人的墓碑上。那天,满头银丝、笃坐现场的汪老笑呵呵地对我说:“孟贤,你这句话说得好,说得好!”

  诗的跋涉便是心的跋涉。从这以后,我牢记汪老的教诲,刻苦写作,一口气发表了《回归吧,台湾》《鹰,陈列一个提示》《海中舟的叙说》《用你的额头智慧中国》《乙亥吟》《你在历史的深处》和长达1500行、写了中国近80位历史文化名人的《大鸟引我溯长江》(原载文艺报2005年9月1日)等抒情长诗和相当数量的短诗、散文,且在诗坛有一定影响。几年后,我的抒情长诗集《海上追月》被出版社列入出版计划,我迅即告知汪老。当时汪老正忙于创办和筹建湖畔诗社纪念馆,身体很是劳顿,但他不顾冬天的寒冷,放下回忆录的写作,很快为我写了序:“孟贤的长诗思想深刻,感情充沛,好像‘不尽江河滚滚来’,奔腾澎湃、滔滔不绝、一泻千里。热情奔放、畅快淋漓是孟贤的诗的特色。”称赞我“爱国心强烈”,还题了字(其中一张是“真诚是诗人的高贵气质”)。记得我去拿的那天,汪老操着安徽口音对我说:“孟贤,你越写越好了,你的长诗在全国有了影响,要努力写下去……”我低着头,感谢汪老的鼓励。回来后,我看着序文,深感一行行文字恍若一级级台阶,汪老指点着我一步步走向高处。每每思及,我总是自语着:一个诗坛的后生,若要走稳走好漫漫诗路,少不了前辈给予的“手杖”。汪老呵,您给我的诗之手杖,我至今仍紧紧拿着。

  汪老对后辈的奖掖,让我铭记在心。记得一次我带着家乡的土特产去拜访刚乔迁新居的汪老,汪老身着深灰色的中山装,脚穿棉鞋,白衬衫领子翘在套衫衣领外。白雪盖顶的汪老坐在一张老式方桌边正在用餐,一只黄白相间的猫坐在椅子上,另一只全黄的猫偎在汪老的脚踝边,气氛显得宁静而祥和。窗外,绿树滴翠,阳光的金液正溢满西子湖。当汪老见我进门,柔柔地“哦,孟贤,孟贤”地自语着,并立即为我沏茶,然后边喝边与我交谈。汪老两眼微笑着,双手还不时搓揉着。在问了我的创作和生活情况后,他讲到文人要做淡泊的人,诗要写真诚的诗。我走过去紧握汪老的手对他说:汪老,我此生不会忘记“人要淡泊诗要真诚”,我要坚持写具有当代意识和忧患意识的诗。

  我常常翻阅汪老赠我的书,我看见一个睿智的老人,一个精深博大的老人,一个质朴得一如农夫的老人。我想起泰戈尔的话:“当我们大力谦卑的时候,便是我们最近于伟大的时候。”在汪老身上印证了这一至理名言。汪老作为诗坛的老寿星虽然早已陨落了,但生命之光仍闪烁在中国新诗的天空。面对天空,我心中默默思忖:像汪老那样,做淡泊率真的人。我深感淡泊、真诚、善良的人,就是高品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