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黄粱梦与沈既济
杨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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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既济像 |
□杨振华
说起小说里的狐精,自然会想到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故事,如辛十四娘清雅脱俗,心地善良,融人类美德于一身。但最早在小说里赋予狐精美好人性的是唐朝人沈既济。
说起“黄粱美梦”这个成语,大家一定耳熟能详,用来比喻不切实际、不能实现的如意打算。虽六朝志怪小说写到以玉枕入梦之事,而最早以“黄粱梦”构思成完整小说的,还是沈既济。
沈既济是何方人士?《旧唐书》《新唐书》都说是“吴人”,也就是苏州人。后来的文学史,大都因循正史的说法。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说他是“苏州吴人”,游国恩先生等编撰的《中国文学史》作“苏州吴人”,吕玉华博士选注的《唐宋传奇选》也说是“苏州人”。复旦章培恒、骆玉明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采用了最新的研究成果,界定沈既济为德清人。新世纪编的《浙江通史》因袭章骆两位先生的观点。
近读上海师大2014年赵静的硕士论文《唐代良史沈既济研究》,其文追本溯源,考查唐代谱牒姓氏之学的专著《元和姓纂》,参阅宋朝的地理志史《太平寰宇记》,以及其他史料,梳理了江南沈氏的传承脉络,得出与章骆两位先生相同的结论:“《元和姓纂》作沈既济为吴兴武康人,是推本言之,而《太平寰宇记》作德清人,则是因吴兴郡至唐代属于湖州之域,其下管辖的武康县分置德清县,两种记载都合理。但若依据沈既济生活的朝代而言,笔者认为,沈既济应为唐吴兴郡(今浙江湖州)德清人,两《唐书》记载有误。”
至于两《唐书》为何要记载沈既济为“吴人”,大概是迁居导致生活圈的变化。嘉泰《吴兴志》卷十七“贤贵事实下”把沈既济的儿子沈传师列为“德清人物”。康熙《德清县志》卷七“人物传”有沈传师的小传,后面的按语说:“按,武康之沈,至唐有既济者,实生传师。武康当既济时,析为德清久矣。故今德清乡贤之祀,首列传师,《唐史》乃叙作苏人,或沈氏中徙耶?”这就是说,德清人沈既济大概在苏州建屋家居,但籍贯依然是湖州德清。
关于沈既济的生平,据两《唐书》本传及相关史料略知:沈既济,进士出身,但何年进士及第不详,主要活动在唐代宗大历至唐德宗贞元时期。唐代宗时,任太常寺协律郎。德宗建中元年(780),因宰相杨炎引荐,诏拜为左拾遗兼史馆修撰。建中二年(781)十月,因杨炎得罪,贬官为处州司户参军,去管理户籍。兴元元年(784),因陆贽举荐,重返朝廷,后官拜礼部员外郎,最后卒于礼部员外郎任上,被追赠为太子少保。
两《唐书》对于沈既济的生卒年没有记载,现行较多采用约公元750~800年,但赵静考查了唐德宗贞元年间担任礼部员外郎的8位官员的履历,可以推定沈既济的大致卒年。其中韦武任礼部员外郎的时间在贞元元年至贞元二年之间,崔元翰任礼部员外郎的时间在贞元三年至贞元七年之间,唐次任礼部员外郎的时间在贞元七年至贞元八年之间,许孟容任礼部员外郎的时间在贞元十二年至贞元十三年之间,王仲舒任礼部员外郎的时间在贞元十三年至十七年之间,张弘靖和裴洎在德宗末。由此推知,沈既济任礼部员外郎的时间应当在贞元九年(793)至贞元十一年(795)之间。又因沈既济位终于礼部员外郎,所以他的逝世时间不应晚于贞元十一年。
沈既济是出色的史学家和小说家。《旧唐书》誉为“博通群籍,史笔尤工”,《新唐书》称其“经学该明”,可见他通晓经史,文笔畅达。作为一名史官,他主要撰有《建中实录》10卷和《刘展乱纪》1卷等,为时人称道,可惜已经散轶。他又忧怀天下,关心政局,以独特敏锐的政治眼光上疏论议,提出了许多精辟的见解。他的疏论《论则天不宜称本纪议》主要探讨了史书上武则天不应立本纪;《论增待制官疏》指出待制官不当增添,提出“收淹滞,先补缺职”的合理化建议;《选举论》针对唐代科举选官法的弊病,提出任有责成、疏导源流、以贤制愚、渐进式改革等观点,这些论述非常精辟,有理有据,展示了他的良史之才和胆识。
让人特别感怀的是沈既济的小说《任氏传》和《枕中记》。这两篇讽世小说,是沈既济写于被贬处州期间。建中二年(781),沈既济与一同遭贬的裴冀、孙成、崔儒、陆淳等人同舟东南行,昼夜闲聊,大家聚谈奇闻异事,营造轻松随意的氛围,以此释放心中的郁闷。大家一致认为沈既济所讲任氏的故事最为奇异惊艳,请他写下来。于是,《任氏传》诞生。
《任氏传》是一篇爱情传奇,刻画了美丽、聪慧与忠于爱情的狐精任氏形象。贫穷落拓的郑六,邂逅狐精任氏,娶为外室。郑六的亲戚韦崟听闻任氏绝色,欲行强暴,而任氏坚贞不屈。韦崟为之折服,彼此成为朋友,还经常接济任氏。任氏又助郑六谋划,谋取厚利。后郑六远行赴任,任氏预知此行不吉有灾祸,本不想随行,为郑六强邀而去,途中竟被猎犬咬死。故事缠绵悱恻,有现实生活的影子,更具浪漫的色彩。
关于狐精的故事,在六朝时就有很多记载,虽有记载狐精幻化为人,但仅仅是徒具人形,缺乏现实人的思想感情,而沈既济《任氏传》却塑造了一位具有普通人思想情感的狐精。任氏这一狐精形象,守志如一,抗拒无礼,“遇暴不失节,狥人以至死”,充满了人性的光芒。《任氏传》第一次在小说中赋予狐精以美好的人性。著名学者程毅中先生在《唐代小说史》中高度评价:“《任氏传》是德宗大历以后唐代小说的新成就,是群峰中的第一个高峰。”它的诞生标志了唐代传奇(小说)进入了一个繁荣期。
《枕中记》所记“黄粱美梦”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唐开元年间,热衷功名的卢生在邯郸道上客店与道士吕翁相遇,吕翁见卢生失意长叹而昏昏欲睡,就借他一个瓷枕。这时,客店主人正在蒸黄粱做饭。卢生就枕,恍惚中进入枕内,在睡梦中他娶大族清河崔氏女,登进士第,建功立业,出将入相,位崇望重;其间因遭人忌害,两度贬往岭南,终有惊无险;又家族兴旺,子孙满堂,年逾八十而病逝。一旦梦中惊醒,身旁的黄粱饭还没有蒸熟。卢生由此顿悟,所有的荣辱悲欢,不过是一梦而已。小说虽托梦境,实写世情,作者以梦幻的形式以及梦里梦外的极大落差来劝诫世人,莫要热衷于追逐功名富贵,当保持一颗平常心。所以,唐人李肇在《唐国史补》中说:“沈既济撰《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
无论是《任氏传》,还是《枕中记》,都对后代的小说、诗歌、话本、戏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晚唐张读笔下许贞之妻李氏——多情美丽的狐仙形象,清朝蒲松龄优美动人的系列狐妖故事,溯其源流,何尝不是受到《任氏传》借狐魅以写人世的影响?《枕中记》为其后梦幻小说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如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无名氏的《樱桃青衣》和蒲松龄的《续黄粱》,都以梦幻形式编织而成。尤其是《枕中记》,自从问世以后,诸如“黄粱梦”“黄粱”“邯郸梦”等,逐渐成为人们日常使用的典故,而以“黄粱梦”为题材的话本、戏文也层出不穷,宋朝有话本《黄粱梦》(已佚),元朝马致远等有杂剧《开坛阐教黄粱梦》,明朝汤显祖著有《邯郸记》,这些都是《枕中记》的衍生作品。
在人生低谷的贬谪期间,沈既济凭借史家之笔,以传记的形式刻画人物,以史学叙事的方式描写情景,创作了《任氏传》《枕中记》两篇文言小说,从而奠定了他在小说史上的地位。在《任氏传》中,他还提出了“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的审美原则,开启了唐人的审美自觉,对唐代中后期传奇小说的繁荣起到推动作用。
沈既济是唐朝传奇小说的第一座高峰,此后李公佐著《南柯太守传》、李朝威著《柳毅传》、元稹著《莺莺传》、白行简有《李娃传》、蒋防有《霍小玉传》……可谓群峰耸立、千嶂叠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