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随时流发苦吟

  □陈大新

  中唐诗人孟郊,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位不随时流的寒士,他的诗作也呈现出不随时流的独特风格。明代杨慎《升庵诗话》评孟郊诗,认为他与李贺都是“祖骚宗谢”。孟郊有《自惜》一诗,凸显了诗人的风骨与情怀,值得细品。其诗云:“倾尽眼中力,抄诗过与人。自悲风雅老,恐被巴竹嗔。零落雪文字,分明镜精神。坐甘冰抱晚,永谢酒怀春。徒有言言旧,惭无默默新。始惊儒教误,渐与佛乘亲。”

  这首诗大约是诗人在编选自己作品时,偶发感慨而成的。他“倾尽眼中力”,要把平生苦吟之作抄与友朋和知音。而所谓“风雅老”,是说自己坚持诗歌传统,但这样做显然不合时下“巴竹”口味,是难免被人讥嘲的。巴竹,指民间歌谣,《竹枝词》是巴、渝一带的民歌,北魏时即有《巴东三峡歌》。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载:“《竹枝》本出巴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词》新词九章,教里中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之间。”“风雅”与“巴竹”是审美取向上的不同,站在今天更为开阔的文化视野上看,完全可以兼容并包,无需去分高低优劣。孟郊这里表现出的是一种孤芳自赏,不随时流的心情。从他对“巴竹”的批评中,可以理解何以时人要说他“矫激”了。

  “零落雪文字,分明镜精神”进一步宣示了诗人坚守“阳春白雪”,不做“下里巴人”的意志。孟郊在《赠别崔纯亮》一诗中有“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之句,可以参看。

  “坐甘”一句,则将诗人古心自鞭,坐甘冰抱的形象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孟郊在《寓言》一诗中称:“谁言碧山曲,不废青松直。谁言浊水泥,不污明月色。我有松月心,俗骋风霜力。贞明既如此,摧折安可得。”这可看作他守节如玉,立身做人的坚定信念。

  “徒有言言旧,惭无默默新”是说诗人只有这些直言的旧作,而无载道的新篇可以奉与诸君。

  最后一句“始惊儒教误,渐与佛乘亲”值得注意。如单看字面,容易误以为诗人要弃儒从佛了,但实际上诗人感叹“大雅”之不作,世俗早将儒家传统丢弃了,这并非儒教之误,而是世人之误。孟郊目睹现实情形,不免意冷心灰,反倒“渐与佛乘亲”了。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德清)人,生于苏州昆山,父亲孟庭玢为昆山尉,早逝,由母亲艰辛抚养,少年苦读,成年后在外游历,一生多穷困,时靠友人接济,晚居洛阳。孟郊一生,幼遭父丧,中年去官,老年失子,是唐代寒士苦吟的突出代表。他的挚友韩愈对他评价极高,称其诗“横空盘硬语”,苏东坡则有“郊寒岛瘦”之说,认为孟郊“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说,读孟郊诗“使人不欢”。孟郊诗苦,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他曾多次应试落第,据范新阳的考证,自建中元年(780)至贞元十一年(795)16年间,他6次科场失利。贞元十二年,当他终于中了进士时,写下了平生唯一一首“快诗”《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令他大失所望的是,几年苦等后,他只得到了一个“溧阳尉”的小官。但毕竟有了功名,可以养家了,于是他迎母亲于溧上,又写下了“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游子吟》)的著名诗句。孟郊虽然官场失意,却结交了同样有复古主张的韩愈,并与他一道推动起唐代文学的复古运动。如果说韩愈成为了文章复古的宗师,孟郊则是诗歌复古的巨擘,因此时人将“孟诗”与“韩笔”并称。

  “零落雪文字,分明镜精神”。一首《自惜》,充分体现了孟郊这位“调苦词哀”的诗人特立独行的孤高风貌。韩愈在《送孟东野序》的开头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而孟郊的《自惜》正是他的不平之声,也是他不随时流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