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茶滋味
申功晶
□申功晶
汪曾祺在《寻常茶话》中说自己:“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我也爱喝茶,自大清早进办公室泡第一开茶,直至晚上喝完最后一口夜茶。掰手指数数,远远不止更换三次茶叶子了。
我的祖父生前是一天也离不开茶的。在外忙活了一天,回到家中,便一头扎进书斋,半坐半躺在藤椅上。一盏清茶、一卷好书,不知不觉中,倦意渐消,这大概是他一天中最为惬意的时光。彼时,祖父是一家知名布行的“大当家”,手头阔绰,喝的是家乡特产——中国十大名茶之一的贡茶碧螺春,洞庭碧螺的茶芽非常细嫩,每斤约有7万颗芽头,倘若是特别名贵的碧螺春,能达到9万颗左右芽头。观之,“铜丝条,螺旋形,白毫显露,银绿隐翠”,且“其贵如珍,不可多得”。捏一小撮,开水冲下去,毛乎乎的“绒茶”蜷曲在热水里,芽叶徐徐舒展,似白云翻滚,茶水银澄碧绿,清香袭鼻,啜一口,凉甜鲜爽,舌底生津,饮后回甜无穷。祖父这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惜乎,好景不长。到了他的后半生,上世纪60年代末,被贴上“资本家”标签的祖父,拖儿带女,下放到江苏北部一个贫穷乡村接受“改造”。从深宅大院搬到土墙茅屋,从珍馐佳肴到清汤白饭,手头拮据起来,祖父坚持“宁可食无肉,不可饮无茶”,只是,昂贵的“绒茶”碧螺换成了廉价的“粗茶”炒青。
祖父每天下地干农活,都会事先烧好一壶开水,然后抓上一撮茶叶,扔在壶里,父亲说,整间屋子都弥漫着清凉凉的茶香。
炙热的七月,一天正午,邻家小哥急匆匆找到父亲:“快,快,你爹不行了!”父亲丢下书本,飞奔到田头,看见祖父直挺挺躺在地上,在村民帮助下,合力将祖父抬到阴凉大树底下,父亲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打扇子,累到快虚脱,祖父方才微微睁开双目。此刻,父亲提起茶壶,将茶水缓缓灌下去,见祖父脸上回了血色,父亲这才长舒口气,一条老命,总算从鬼门关口夺回来了。
学校可以停课,孩子的学业不能停。到了夜间,祖父敦促子女们背诵诗文和单词,半分也不敢懈怠。孩子们到底年轻贪睡,一到点就连连打呵欠。于是,祖父烧上一壶酽酽的浓茶。孩子们喝完后,须臾间,精神抖擞,挑灯夜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1977年高考恢复后,他们均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全国一流大学。
自我有记忆起,印象中,父亲也是极爱喝茶的,几乎每天茶杯不离手,不管读书看报,抑或干家务活。杯中之叶粗实肥茂,大概唤作“顶谷大方”。
怀着十二分的好奇心,有一次,趁他不注意,我端起茶杯“咕咚咕咚”连喝数口,涩得直吐舌头。父亲说,小孩子不能喝老浓茶,夜里要睡不着觉。他从茶叶罐头里取几根新茶泡在玻璃杯中,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直至水呈青绿色,我小心翼翼啜一小口,较之可乐、果汁的甜腻,这茶虽入口微涩,细细回味却别有一股清香沁入心脾,一杯下肚,余香绕喉,直透肺腑。
我喝上了茶,便不再碰果汁、可乐等饮料,有事无事,总会习惯性泡上一杯茶。从少年时读书到成年后码字,茶越泡越淡,手稿却越叠越厚,一篇篇文章,就是在茶水里泡出来的。
苏州人爱喝茶。在苏州,没有什么事是一杯茶不能解决的。比如,甲、乙两人有了过节,双方碍于面子,不好直接沟通。于是,丙就作为中间人,约好双方一起上茶楼“吃个茶”。
苏州茶楼的风景,甚是漂亮。在园林“茶楼”里喝茶,靠窗而坐,不出宣室,便能看到对面的假山、曲桥、乳鱼亭……如一卷国画美轮美奂摊开在面前;在老街“茶楼”上喝茶,挑个靠窗沿街的雅座,“茶博士”一壶茶端上桌,弦琶琮铮不绝于耳,推开窗户,满街景色,尽收眼底;在山坞“茶楼”里喝茶,在远离尘世的山村,看满山花木笼罩在一方淡淡雾霭中若隐若现,此时,看山有色,饮茶有味。人的心情也变得漂亮起来。把茶喝透了,彼此的心结也就打通了。话越说越投机,人与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前嫌尽释、握手言欢……
家乡人极爱喝茶,我们祖孙三代也离不开茶。人生如茶,豁达开怀。终究,皆没负了这茶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