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胜在何处

  □张林华

  作家余华因为父亲身患重病,得上海瑞金医院医生抢救而起死回生,借用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青春胜利了”的语境,发出了“生命胜利了”的欢呼与感慨(载于2021年4期《收获》杂志),在我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共鸣之生,首先是因为我和余华共有一个身份叫“作家”,当然,我无意高攀,余华是大作家,虽然他自谦地称自己是作家里的“赤脚医生”,那是他在与一位更大的作家鲁迅相对而言。拿自己的文学成就比作普通的医生,自然是因为他确实曾经在年轻时当过医生,这就与同样在东瀛学医,后来弃医从文的鲁迅先生有着非常相似的经历,于是,余华总结道:“医学上鲁迅是海归,我是赤脚医生,文学上我还是赤脚医生。”这是一句很文学的话,讲得很艺术,含义够丰富。事实上在我看来,就文学成就而言,余华早已是公认的名医了,即使他谦认是“赤脚医生”,那也是方圆数百里村庄都知晓的人物,是赤脚医生队伍里的“田春苗”。

  当然,仅仅是同为作家,共鸣不至于强烈,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另一个出奇相似的经历:我与他,同样有一位不幸身患重病的父亲,又极其有幸地遇上了医德高尚、医术高明的上海医生,得以重生,享受美好的晚年生活。

  这是父亲之幸,也是为儿之幸,从另一个意义上说,这是生命之胜!

  我的父亲,是一家地方国营厂的普通工人,在某次劳动中出了严重的工伤事故。上世纪70年代初,县医院的条件实在有限,对这样伤及椎骨的重病,完全是一筹莫展。这相当于给年轻的父亲判了死缓:他的大半辈子,极有可能会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工厂因此已在考虑给父亲办理工伤残疾证。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来说,这事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好在是天无绝人之路,由上海第九人民医院医生组成的医疗队,响应领袖号召,下乡巡回医疗,恰好来到父亲厂子所在的小集镇卫生院。医疗队本由内科医生组成,专为治疗血丝虫病(俗称“大肚子病”)而来,我父亲却不由分说找上门去求助,实在也是病急乱投医。万幸,他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黄文义医生。

  黄医生不仅没有因专业所限而直接回绝父亲的要求,反而极其耐心地、反复地看着X光片子,甚至还慎重地走出屋子,将片子举在头顶,在蓝天的反衬下,细细端详、思考着,然后进屋,一字一顿地说出一句在我父亲听来却如酷暑惊雷一般的话:“张师傅,您的骨伤应该可以动手术治好的。”

  我相信黄医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显然已经在一片消极的因素里发现了积极的信号,即使这个积极的信号相对微弱,甚至存在风险,但是医生细心捕捉到了这一点点信号,而且大胆提出独立见解。当然,黄医生处事也很谨慎周到,回到上海不久,他特意找到上海第一人民医院的一位外科权威,恳请他确定了救治方案,又争取到同院的另一位权威的外科医生亲自主刀。事后的一切证明,正是得益于上海医生们的团队接力协作,通过精准的会诊和治疗,让一个原本微弱的积极信号放大,最终打败了那一堆嚣张的消极因素。

  手术进行了差不多近8个小时,首先需要从骨盆切割下一块直骨,再接到那受伤骨折的背椎骨上。父亲做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手术时,我刚读一年级,少不更事。除了突然被告知爸妈要出差上海一段时间,很不情愿地被转学到乡下村小读书,由外婆照看外,无从体验这一惊心动魄的家庭变故。若干年后,我才渐渐明白,遇到黄医生这样的上海名医,对父亲,对我,对我们全家,都意味着什么?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父亲,有没有好好地酬谢一下医生们?“人家可是正人君子!”父亲总这样回答:黄医生挺和善的一个人,但一听到我有这样的意思,立刻变得一句话也不愿多说了,我曾经千方百计打听到他的家庭住址,送去一袋螃蟹,黄医生也坚辞不受,推来推去好多回,这才勉强收下了,还特意悄悄地交代夫人出门买来一盒大白兔奶糖回赠,让我们很是不好意思。论价值,这用漂亮铁盒包装的奶糖,可大大超过我买的网兜里的这几只螃蟹了。不仅如此,还有特别让我们意外的事,大约过了一月左右的某天,我忽然收到黄医生的一封信,信里除了关照我注意休息好以外,竟夹了20斤全国粮票,实在让我们感动得不行。要知道,在那个物资紧缺、供给计划的年代,全国粮票可是个宝贝啊!这份情义,真是怎么形容都不过分啊!

  岁月如梭,近半个世纪过去了,父亲还珍藏着医生们确定医疗方案的便条,以及上海第九人民医院的病历、票据,令我很意外,也平添一分感动。翻看着那些已经发暗发黄、有着明显时代特征的纸条,我看到了一份医者与患者之间真实可感的浓浓情谊,也分明感受到由此折射出来的、无形却实在的医德。“良医处世,不矜名,不计利,此其立德;挽回造化,立起沉疴,此其立功也。”(清·叶桂《临证指南医案·华序》)诚然!

  我父亲今年已八十又五了,腰上的伤痛从没有复发而折磨过他。退休以后,他迁居乡下老家,空余侍弄起屋旁的一块菜地来,弯腰劳作是每天的必修课,他因此越来越频繁地感叹起他健康的腰来,然后念叨黄医生们的好。父亲大半生为人正直,遇事体谅他人,所以人缘不错,但凡得人夸奖,他总是说,我也得到别人的好,所以出手帮帮别人是应该的。我想,大概率是因为这一场大病与救治的经历,大大地影响了父亲的人生观。

  医术与医道,一定是文学所关注与描写的领域。余华的文章里也谈到这个有趣的话题:“我想两者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有关疾病与健康、生与死。文学作品描写了无数的疾病与健康,无数的生与死,医学面对的也是这些。当然文学是虚构的,医学是真实的。”

  余华的话我基本认同,不过我认为,医学与文学间还有另一个共同点,就是都能够传递温情与三观。人们常说文学是人学。什么是人学?简单说就是对人的理解,或者说对人的解读。在这个意义上,医学也是人学,而且是活生生的人学。医学的核心在于“人道”,人道精神与人性之美,是理想的医疗呈现给世界的灿烂之花。白求恩曾说:“在我的手术刀下,决不会有任何病人被漠不关心地认为是一个生物,手术不是单纯的技术上的问题。”医者治病,与死神搏斗,救人生命于危急时,确实完全配得上说是生命的胜利,而医者若能在医疗中传递关怀,甚至人文精神,那就是患者精神意义上的生命胜利,是更为难得的胜利。

  不能不承认,尽管现代医学飞速发展,但多数疾病还是无法根治的。因此,医生能够给予病人的,除了必需的治疗,还有更多的安慰和帮助。就像美国著名医生爱德华·利文斯通·特鲁多的墓志铭写的那样:“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不知道黄文义这几位上海医生是否还健在?但愿!按父亲的年龄推算,如果健在,应该也都接近于或已是百岁老人了。那么,我要衷心祝福几位医界老人健康长寿!

  ——以一个受益者的名义,更是以一个公民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