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前的铁匠铺
徐惠林
□徐惠林
假日的那个午后,阖上《金蔷薇》,我从老屋下楼,与老父老母厨间喝茶闲谈,谈这些年农村的变化,村里村外的人情世故,其中的一句话中,言及了曾经的观音桥中学的老师。而前天回村前,车子正经过了观音桥街路口,看到了“观音桥村”的路牌,由是,心动不如行动,毅然从堂屋里推出弟弟的电瓶车前往去“访校”。
除了那条东西向已加宽、二百余米长的水泥路尚在,观音桥街两边的店面、房屋等已全部扫却了往昔的旧迹。骆老师在原观音桥中学对面自开的小店里,我上前开口就叫了声骆老师,他立定片刻眼镜里满是眯眼笑仍叫不出我来。30多年前,骆老师在中学任教政治课,自毕业后我只中间见过他一面。寒暄一阵,门口合影一张,骆老师带我由边门踅摸而入原来的学校,他指着东北方向前后相错的两幢说,这可能是你们读书时的老房子吧?我说不是,原来我们住宿的房子还要小,楼上是教工宿舍。哦,那就是后来彭校长在任时造的。原来学校的那块地上已没有其他房子,就这棵松树,是当年的。
倒底是松树,枝杆横展,所散发的气息是男性的,历史的,宽博的,厚实的,恒定的,久远的!我俩又在松树前留了影。
在骆老师兼做店面的小屋里,我看到了墙面大镜框内有无数的彩色、黑白合影,有的逸出框外直插在镜框边的隙逢间。最早的黑白合影中,有上世纪50年代骆老师在煤山中学任教时的师生。还有他与自己大学同学50周年聚会的合影,他们是湖州师院首届文史哲专业毕业生。后来,他又拿出一叠叠保存的相册,带我在翻看中重溯过往的时光。
因着骆老师的“有心”,我一直悬着想看一看初中毕业班合影照的念头破壳。因我央求,骆老师很快从里屋拿出厚厚的相册,查找我所说的“83届毕业师生合影”,我在一旁不太抱希望地浏览,不时低头俯看那一张张已溏、漫漶的彩色相片,指认这个是陆老师,这位高个是葛老师,最左边这个是教化学的彭老师,那个是教音乐的李老师……但1983届的,终没找到。那张灌注1980年代乡村中学师生别样情愫的黑白照,已彻底消失在时光的淘涤中了。
别过骆老师,返街逡巡。发现北侧东段后面西部的两个水塘仍在,但面积明显比我当年的感觉小很多。西侧那个铁匠铺,已不见了。那时,我们每天上学放学,必路过,也常在午休或放学后进去看铁匠师傅叮叮当当打制农具。
犹记得,从铁匠铺朝东的门口而入,一股热烘烘气流迎面扑来。里面的老师傅斜瞟了一眼吾等,并不言语。那个精瘦的与我年龄相仿的学徒,正拉着风箱,呼哧呼哧,节奏明快。卡在煤块里的铁料,渐至彤红,四围的焰火一闪一闪,不时喷吐。铁匠铺里,堆满了不计其数的、残肢断腿的东西,铁锄、铁斧、铁镰、铁刀、钢钎,还有打铁所用的大锤、二锤、铁砧、炉子、水桶、切刀、长钳。一俟火候到,敦实而老练的师傅,用长钳从烈焰里快速取出铁料移至大铁墩上。他左手握铁钳,翻动铁料,右手握小锤,指点性小打,徒弟甩大锤大打,小锤点到哪里,大锤就砸到哪里。小锤大锤轮流交替,猛烈敲击,锤落如雨,铁花四溅。此时,西面小铁窗里,一缕光从窗口射进,像跳动的油彩之笔,斑驳交映铺内的火光,将沉默中不停锻打、赤膊师徒的汗流浃背,描绘成了一幅光鲜亮丽的油画。
今日,火星四溅、汗流浃背的热乎场景,早已在时光中湮没;乡村已改旧时颜,曾经的、新生的农人,已不再手握弯镰、背扛锄头忙碌于阡陌之中了。
现在,我站在栏杆已铁锈斑驳的原中学门口的观音桥上,向南眺望着河流、村庄里的土埂、更远的起伏的山岭淡蓝的曲线,让人不由得陷入沉思,也更能体味巴乌斯托夫斯基所写的:“在少年时代阳光更温暖,草木更茂盛,雨更滂霈,天更苍蔚,而且每个人都有趣得要命。”“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在我的理解,到初中毕业后,才真正告别了心理意义上的“童年”。
离开前,在原来的铁匠铺方位上,我又停驻了一支烟的时间。脑子里,不时仍回放着当年铺子里的火、光、叮叮当当的锤打。铁砧上,那些铁料变方,变圆,变长,变扁,变尖……变换的一刻刻,由不得你不想,它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它也确乎是所有人的人生。一次次的锻打,再架烧,再浸入盐水猛激,速冷而淬火。耙子、锄头、镐头、镰刀、菜刀、刨刀、剪刀、砖刀、锅铲,渐渐成型,直到最后,淬火的铁器表面,呈现出那蓝荧荧的光泽。就像观音桥中学里的毕业生,一个个,一个班一个班,一个年级一个年级,他们后来经过了社会这所大学校的历练、煅烧、塑型,终于“学成”了,成材了,在广大的天地里派上用场了。从劳作之门走出,我想他们的脸上,偶尔回想其曾经就读的观音桥中学,会现出一种亚光,一种时间的积垢、包浆。
我不知那对永远忙碌的师徒是否仍都全然活在人世,毕竟快40载了,但一年又一年打制出的铁耙、弯镰、锄头、砍刀……肯定还有许多留在世上,派做用场。哪怕有朝一日,它们被废弃,遗忘在哪个灰暗的角落,或掩埋在了田沟河塘淤泥里,它们肯定仍在一寸寸坚持、拒绝、对抗着氧化、腐烂,就像我们用学得的知识,抗拒着多舛的命运——它们是土地上,人们生命存在的伙伴、见证,是另一重意义上的衣食父母,也是他们劳力与智慧的某种变奏、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