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味

  ■沈丽洁

  睡前我让女儿想想,明天的晚餐吃点什么,她思考了一会儿,用排除法细数了一遍自己不爱吃的食物,最后点了个红烧鲫鱼。我答应是答应了,心里却没底,因为我做鱼真的不算好吃。灵机一动,决定明天直接去父母那边,吃我妈妈做的鱼。

  从我有记忆开始,家里餐桌四季不会缺了鱼。生在鱼米之乡,从小河里湖里的野生鱼没少吃。早的时候公社围塘养鱼我们家也轮到过,看街坊邻居穿着下水裤集体劳动,寒风被跳跃的大草鱼、大鲢鱼打散,笑声中哈出热腾腾的气,日子真是红火。后来鱼塘被私人承包了,爸爸有朋友就是包鱼塘养鱼的,隔三岔五送鱼来,鱼头粉皮、红烧鱼块、清蒸咸鱼换着吃,我最喜欢鱼籽鱼膘炒一盘,放点小葱,拿个勺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直接当饭吃。

  家里总有鱼,因为全家都爱吃鱼,尤其是奶奶和爸爸。奶奶说小时候家里穷,下田能摸点螺蛳泥鳅打牙祭幸福得不得了,要是在水渠里逮到个小鲫鱼去红烧作为晚餐,一家人都会忘了整天的疲惫,鱼汤拌饭吃个精光。旧时光里留下的对缺衣少食的害怕,转化成了对某种食物味道的特别迷恋,奶奶到90岁依旧无鱼不欢,而且从不会卡鱼刺。父亲童年跟着奶奶吃鱼,也养了个“鱼胃”,十来岁自己做钓竿到河里钓汪刺鱼、叉条鱼,运气好能钓到大青鱼,怎么做都可以,不挑食。奶奶爱吃鱼也会做鱼,做出来的鱼不腥不腻,有机会用酒厂讨来的酒糟一蒸,我爸一定会多吃两碗饭。爸爸和爷爷的做鱼技术没有奶奶好,到我这,杀鱼跟做实验一样要搞半天,爸爸嫌弃我把鱼洗脱皮,所以未出嫁之前我没什么机会做鱼,结了婚我的那点做鱼厨艺也没赶上孩子爸基因自带的优势。

  其实我不怎么上手做鱼最大的原因在于,妈妈做鱼好吃,用不上我。奶奶不在了以后,家族里没人做出来的鱼比得上妈妈掌勺那个味道。然而,我妈从来不吃鱼。从前都夸张到闻到鱼味就作呕,夹过鱼的筷子、放过鱼的盘子,她统统不用,家里吃鱼她就把自己专用的碗筷单独放进碗柜,以免混淆。她说她从小不吃鱼,嫁给我爸以后,因为我爸爱吃,她渐渐能烧鱼了,但依然吃不了,带鱼腥味的食物是她的死穴。我妈做鱼,杀鱼、洗鱼的步骤都要由我爸完成,她只负责下锅。做鱼的过程中,她不尝咸淡,投料全凭手感,但就是把味道控制得很好。

  我爸可以一日三餐都吃鱼,我妈却一口鱼都不碰,我们去吃饭,点名吃鱼都是由妈妈来做。我们都习惯吃她做的鱼,却没考虑过,这几十年她一直在跟自己最厌恶的味道斗争。因为我们一家人都爱吃,她嫁进来便默默接受和改变,从闻到就吐到成为烹鱼高手,没人知道她做了多少心理建设。爱,不是要啥给啥,而是我明明没有的本事,因为爱而硬生生长出来。妈妈总是把最好的鱼味端上来,可我们吐出的每一根鱼刺都在提醒,好味道都是舍得付出的人,消耗了自己最坚硬的铠甲慢慢熬的。

  奶奶的鱼味是享受,妈妈的鱼味也是享受,只不过前者是自己爱且我们一同爱,后者是看我们吃得欢她才觉得暖。爱是一场无声的迁徙,所以每条被驯服的鱼都有不一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