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流萤

　　■甲乙

　　5月的一天傍晚，我从山中漫游归来，路过王姓老人家。他热情地挽留我吃饭，说有些日子未见了，要好好聊聊天。

　　我推辞不了，于是客随主便。我们把四方桌抬到门前平畈上。几样小菜摆上桌，就在暮色中开吃。席间喝了几盅小酒，王老即兴谈了一些山冲往事，有的与本地的古老山林有关。

　　例如一个农夫，夜间从山上下来，遇到一群狼，他万般无奈中躲到了树上，直到第二天狼走了才敢下树。这时发现，一夜紧张，脚底下的树皮给蹭掉一大块。

　　这是民国年间的事了。现在还有狼吗？王老叹道，多少年都没见着了。

　　又说起早先天上的星星，密如晒席上泼撒开的芝麻粒，数也数不清。如果又是夏天的夜晚，无数的萤火虫在山前飞。这星星加上萤火虫，一时天边际和山林间火星子迸溅，哪分得清星星还是萤火虫？

　　我说，还是儿时在乡村见过萤火虫。那时的夜晚真是难忘啊！

　　此刻，鼻腔里吸入一股幽幽香气，园子里的君子兰正在开放。天上星星出来了。不久，一钩弯月也从树梢后升起。虽然坐在露天，但几乎没有蚊虫叮咬。

　　酒饭后我继续归程。这是黄昏和初夜交替的时刻，远天还有一丝微微的霞光。由于暮霭弥漫和夜幕遮挡，山林溪谷显得模糊，倒是远近鸟虫叫声一派喧嚷。

　　一个扛毛竹的男人从山上下来，在路边休息，冲我打招呼。看不清他的脸，我说：大晚上的，你辛苦！他露出白牙一乐，挥挥手又走了，竹梢拖擦在地上沙沙响。不经意看去，似乎擦出了几点火星，一闪一跳的，但仔细看去又没了。

　　扛毛竹男人的身影很快不见，但还能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四边更黑了，夜的大手几乎把自然物体的形状全部抹去。植物在夜晚散发出浓重的草木香气。

　　一道溪水拦在面前，我从溪上石墩涉过。再往前走，见有几块黑石头卧在路旁，看上去就像野猪在拱动。这让我突然产生哪里要窜出一头野猪的恐惧。露水很浓，草叶是黯银色。听得见溪水淙淙流淌，以及夜鸟的啼声。我下到溪水中洗把脸，脚下全是去秋的树叶和枯草。

　　当我上到溪谷高处，猛可发现有无数亮点在幽黯的山林间闪烁。一开始我以为酒后眼花，但定神看确实有很多摇曳的亮点。这些亮点从另一片林中忽悠而来，瞬时消失在林子更深处。瞬息之后，又出现在森林的上空，似乎给树的边际线点缀上无数小星星。

　　我给吸引住了。这不就是刚才王老讲到的萤火虫吗？

　　夜的森林黑黢黢的，像一座山岩蹲伏在溪谷上方。森林顶部和夜空交界处，有一道勉强可以辨识的剪影。溪流的丝丝微光时或可辨。除此之外，就是萤火虫的世界了。它们犹如夜的矿山上闪动不定的小磷石，很神异。这让我发呆，甚至忘记了对野猪的害怕，一瞬间似乎回到了童年的乡村夜晚。

　　夜更深了，溪谷上方的森林中，飞来更多萤火虫，像万千只小灯笼，漂浮在山野间。无数细小的光亮，幽灵一样轻盈，抖动无声无息的翅膀，悠悠来去，牵动着光的流星。一道又一道，天地山野变幻成流动的波纹。  

　　几群萤火虫一忽儿向我飞来，一忽儿又消逝在森林后面。有一瞬间，我被萤火虫的荧荧光点包裹了，它们在我神智间旋舞，似乎正在和我融为一体。

　　我飞起来了……

　　这是仙境蜃楼，还是时光倒流？这虚幻飘渺、如梦如歌的一幕，让我幸福而又感动。 我在这个萤火虫的深夜呆住了。不知身在何方，不知我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