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的园子

  ■金春妙

  老家在江南一个水乡泽国的古镇。屋后曾有一片很大很大的园子,总是散发着潮湿温润的泥土气息。那是属于祖母的园子,春天草木葳蕤;夏天豆角长垂;秋天茼蒿一畦一畦;冬天稻秆垛上挂满冰凌。

  这个园子原是祖母四个儿子屋后的空地。空地蜿蜒曲折,连成一片,规模可观。儿子们把一部分的空地用散砖碎石垒成几个简易的猪圈,一部分空地任由花草肆意。猪圈并不养猪——他们砌好猪圈后,赶上改革开放,都扔下土地去外地做生意了。猪圈变成了储物间,存放锄头箩筐之类的农作工具。散落在猪圈周围的有桉树、苦楝树、柚子树,这些树像留守在家的孩童一样兀自挺立着、生长着,一直蔓延到河边。

  祖母在树与树的间隙空地搭上众多架子,撒下种子。于是,一年四季,屋后总是葱葱茏茏,姹紫嫣红开遍。苦楝树的花一丛一丛,像缤纷的彩霞;天罗瓜的花金黄金黄,朝气蓬勃。蚕豆花似展翅的蝴蝶,木槿花攀缘在篱笆上。喇叭花早晨开花,芙蓉花晚上凋零。我最喜欢的是柚子花,雪白雪白的,飘散着清冽醒目的味道。现在偶尔闻到柚子花香,心中会涌起“人间清醒”这个词——惭愧自己一生大部分时间稀里糊涂度过。给我“人间清醒”的是我那未曾谋面的祖父。我从未见过外祖父和祖父,他们在我出生前就早早逝去。外祖父有遗像挂在中堂,尚有模糊的样子留存脑海;而年轻的祖父猝死于一场工伤意外,来不及留像就走了。成年后我曾偷偷观察过大伯、二伯、父亲和小叔的脸,试图从他们身上拼凑出祖父的样子,但他们四兄弟各长各的,像一群闹别扭的冬瓜、西瓜、南瓜、天罗瓜,各自倔强,毫无共同之处。柚子树是祖父年轻时栽下的,他没想到这棵树会活得比他长久,会成为他的遗物,每年以开花结果的方式馈赠他的后人。他更想不到,他的其中一个孙女会在柚子花的清香里怀念他。

  园子里的花谢了之后,一茬一茬的果实隆重登场。瘦长的丝瓜、胖胖的红娘、羞羞的蚕豆、弯弯的茄子、圆圆的西红柿……这些菜蔬长相一般,难入幼时的我的眼眸。我惦记的是尖尖的辣椒,那鲜艳夺目的红色让人忍不住一口咬下去,啊啊啊,口腔似着了火燃烧起来,汗水和泪水顷刻间涌出来,舌头肿了、麻了。无论灌下多少杯水,都无法消除辣的惩罚。于是那几天,总是大着舌头说话。有时也会偷摘瓯柑,酸涩的苦味使人“呸呸呸”直吐口水,但那苦,似疯了的野狗一样追着你不放。

  祖母餐桌上的菜肴大部分来自屋后的园子。

  祖母说,早餐吃粉干,去弄几根葱来。

  我便推开后门,掐来带着露珠的小葱。

  祖母说,去给蒿菜浇水。

  我便推开后门,从河里舀来一瓢瓢水,淋在碧绿的菜叶上。

  如果看厌了园子的景致,当然可以穿过茂盛的植物,走到河边。“春江水暖鸭先知”,春天一到,河里最先出场的是鸭子,它们在小河里昂首挺胸,忽而拍拍翅膀,忽而嘎嘎引吭高歌,俨然这片水域的霸主。然后夏天来了,那些不肯午睡的孩童总是趁大人不注意,扑通扑通跳下河游个痛快。秋天河里唱主角的是水泥船,他们满载金黄的稻谷前往粮站应征购。冬天的河水寒瘦寒瘦的,似乎懒得瞧众人一眼,只顾围着枯叶打转。屋后不仅有鸭,还有大摇大摆的母鸡。那些随意飞上窗台,把一泡鸡屎撂下的母鸡们是挺讨厌的,但念在每天为这个家贡献三两鸡蛋的份上饶过它。那只被祖母收留的独眼猫总是不屑一顾地从鸡群中走过,只有小狗阿黄忠心耿耿地看家护院。

  祖母说,中午换换口味,去摸几颗螺蛳回来。

  我便推开后门走向河边,一根一根拔起几天前扔在河里的烂树枝,枝叶上的螺蛳哗啦啦散落一地。一颗一颗探头探脑,惹人喜爱。除了树枝“吸”螺蛳外,在河边随便翻开一块砖头,螺蛳密集得让你捡不过来。运气好的话,还会在水埠头的小洞里摸到河蟹,当然,也有可能是水蛇。

  太阳下山了,园子里还有太阳留下的余温,待到月亮升上来,园子里则是另外一番景象,枝叶婆娑,分不清哪是花哪是菜。屋里灯光点亮,河里的倒影微微荡漾。只听见蛙鸣虫叫,像是在歌颂月夜下的美景。当晨曦透过云层,鸡叫头遍,祖母打开后门,迈进园子,面对植物,伸胳膊拍腿开始锻炼筋骨。霞光披在她身上,这是一个农民的浪漫时光。

  祖母是农民,农民是土地真正的主人。如果用一种植物形容祖母,她更像一株弯腰的稻穗,沉甸甸的,谦卑地面朝大地。

  尽管祖母仙逝多年,屋后的园子也早已被联排的房子代替,但它们依然在我记忆里生长:桉树、苦楝树、柚子树,还有,那株弯腰的稻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