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桃形木印
傅根洪
□傅根洪
父亲珍藏着一枚造型如桃子的木印,它最宽处有6厘米长,外圈是一只由两张叶片托护的桃子,里面刻着“雅敷”二字,这是我村的村名。
木印是上世纪70年代末请朱先生刻的,当年他是县刻字社负责人。那时都是手工刻印,农户刻印多选木料,干部、教师等知识分子去刻,才会选价格较贵的牛角。刻印所选木料多为乌桕,也就是郁达夫《过义乌》诗中“夕阳红树照乌伤”的“红树”,乌桕木质细腻坚韧,制印效果并不比牛角差。朱先生刻字之余精研书法,隶书尤精,后来当过县首任书法家协会主席。如今乡人得其片纸,皆宝之若拱璧。
这枚木印,是拿来印盖馒头的。
这种圆形大馒头,直径10多厘米,中间盖个大红印,木印内容多为“喜”“福”或者出品方的地名、厂名等。
家乡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大馒头。特别是春节,哪怕再穷的人家,客人上门时,也得捧出“馒头焐肉”来待客。馒头就是大馒头,肉则是大肥肉,肥大到什么程度?只需六七块,它们就能将家里最大的碗占满一圈,圈子的中间,则是煮得烂熟、被肉油沁至半透明的老笋片。
小时候虽然家里平时少肉,但面对这种几乎没有一点精肉的大肥肉,我并没有一点食欲。贪嘴的孩子就惨了,很想吃肉,又不敢去夹,因为出门之前妈妈早有告诫,此肉只能看、不能吃。那时多数人家,整个春节就只备了六七块,刚好可摆放一碗,你吃一块,下批客人来,大碗上的肉就摆不满,松松垮垮的。好在又白又大的馒头以及满是肉香的老笋片尽可放心吃,并不会给主人埋下不便。
日子好了,馒头还是那个馒头,老笋也还是本地老笋,唯有肉,换作了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摆盘方式略有变化,原先肥肉在外圈、中间皆老笋,现在是老笋在下、红烧肉在上。当然最大的变化,还是能不能吃,以前主人担心不懂事的吃上一块,现在你吃得越香他越开心。
父亲做馒头的手艺,是跟同生产队的一位长辈学的。长辈有儿子,儿子却怕累不想学,无奈又欣慰之下,他将手艺传给了我父亲。对于面食,父亲触类旁通,之后又学会了做金华酥饼、炸油条等。
父亲的手艺,开始只为生产队服务。每年生产队要制作馒头拿来销售,父亲都是生产骨干。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后,农人有了更多自由支配时间。于是年关临近或是一些重要节庆前夕,父亲就制作馒头,增加收入,为此,还备下了这枚桃形木印。
记得做馒头需要一种中草药——蓼,它多生长在沟渠边,可以制成白曲,用以发酵面粉。
父亲带着我与大姐去采过蓼,它的叶子上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点。父亲一指点,我和大姐都很自信,觉得挺好认。一次,我们在一条水沟边发现了很多叶子带黑点的水草,十分兴奋,赶紧采了一大筐,吃力而兴奋地抬回家,自以为立下大功。父亲一见就笑了,原来我们采错了。
蓼有多个变种,父亲要选的,只是其中的一种。到最后,我们也没能学会辨识父亲需要的那个品种。
后来读到《诗经·小雅·蓼莪》,描写了父母恩重如山,为人子女者却难以报答一二的羞惭之情,感慨良多。“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岁月流传千年万年,为人父母者的心意亘古未变。
我与大姐的采蓼认蓼经历,可当这首诗的一个小注脚。
制作馒头,最后一道关口才是盖印。将可食用的红色颜料蘸涂于木印,在白胖松软的馒头上轻轻一盖,她就立即有了生气。盖了印,好似媒婆为盛装的新娘披上红盖头,万事俱备,时辰吉祥,新娘可以上轿出门了。
父亲一直珍藏着桃形木印,也珍藏着这段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