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道理最大”

  □吴钩

  在宋人的观念中,皇权是不是至高无上的呢?这个问题,我们知道答案:不是。赵宋立国未久,太祖皇帝尝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普熟思未答间。再问如前,普对曰:“道理最大。”上屡称善。

  宋朝开国皇帝认同“道理最大”,即意味着:承认权力不是最大,皇权不是最大,皇权之上,还有“道理”更大;皇帝的话并不是“一句顶一万句”永远正确的,也不是不可违背的。这确实是宋人的看法——宋人说:“天下惟道理最大,故有以万乘之尊而屈于匹夫之一言。”只要道理在“匹夫”这一边,那么即便是“万乘之尊”(皇帝),也应当屈服之。

  从“道理最大”的典故,南宋的理学家又推演出一个完整的宋代“道统谱系”:“天开我朝,道统复续。艺祖皇帝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普对曰:‘道理最大。’此言一立,气感类从;五星聚奎,异人间出:有濂溪周敦颐倡其始,有河南程颢程颐衍其流,有关西张载翼其派。南渡以来,有朱熹以推广之,有张栻以讲明之。于是天下之士亦略闻古圣人之所谓道矣。”

  “道统”是宋人率先提出来的一个政治学概念,与君权所代表的“治统”相对。宋人相信,远古时代的“三代之治”,是“道统”与“治统”合一的理想形态,“三代”之后,“道统”与“治统”彼此分离,势不再合。朱熹宣告:秦汉以降,“千五百年之间……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根据朱熹的界定:不管是秦皇汉武,还是唐宗宋祖,他们只是获得了统治权的传承(治统),并不能自动继承“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道统)。“道统”与“治统”从此分离了,“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只得到“治统”的皇权不再是完整的,而是有了一个大缺口,这个大缺口便是缺席的“道统”;而“道统”虽不行于世,却由儒家艰难地传承了下来。

  经过宋代儒家的一系列解释,代表道理的“道统”不但高于代表君权的“治统”,而且独立于“治统”。皇帝再厉害,也不能争夺“道统”,不能以势夺理;“道统”的继承权归于儒家。这是宋代政治的隐秘分权:政与教分离,“治统”与“道统”分立。借由“道统”的力量,宋朝的士大夫也获得了对抗皇权的合法性。

  后来的明朝政治严酷,但士风依然坚挺,理学家吕坤称:“天地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者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即夺焉,而理则常伸于天下万世。故势者,帝王之权;理者,圣人之权也。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时而屈。”此论与宋代的“道理最大”说一脉相承,只是明朝时“势”与“理”的紧张关系已经显露出来。

  清代的理学家焦循却大骂吕坤:“真邪说也。孔子自言事君尽理,未闻持理以要君者。吕氏此言,乱臣贼子之萌也。”不奇怪,清王朝是历代唯一鼓吹“道统与治统合一”、皇帝集君师于一体的王朝。理学家李光地曾大拍康熙的马屁:“伏惟皇上乘天之命,任斯道之统,以升于大猷。”另一名经筵官也露骨地吹捧康熙:“(我皇)治统、道统之要兼备无遗矣。”在宋人构建的理学谱系中,从未将“三代”之后的君主列入其中,而清代士大夫却将康熙捧为“道统”的接班人。“道统”的独立性与高贵性从此丧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