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肉
朱耀照
■朱耀照
这天,母亲起得很早。她烧好早饭,就走出门去。
往东十几步,穿过门口的上明堂,到下明堂,然后又往北折十几步,经过路口明堂,便到了大路上。三个明堂,下明堂用鹅卵石铺成,地势也较低。其余的为泥地,与下明堂都以两步石阶相连。
大路是一条从西往东垂挂下来的岭。母亲微弯着腰,一步一步上岭。山岭为石板砌成,左右摇摆的幅度不大,但有明显的高低起伏。先是陡坡,然后是长平路,再是缓坡,再是短平路,最后是超长陡坡,一直到岭头。
母亲四五岁时就开始爬岭。这岭对她太熟悉了。她脚不长,但走路时,脚抬得很高,踏在石板上也很有力度。每一步,似乎都能听见石板发出“噔噔噔”的声音。
到了岭头,便是两条路。一条平路,折而往北,一条下岭。母亲下岭了。这天,她穿着蓝绿府绸衣服,洁净。从那条平路上斜望下去,能见到她低头的神态、摆手的幅度,以及跌跌撞撞的脚步。
这西面的岭比东面的要窄,要陡,要长,而且还要转几个弯。约莫两里地,便是一个大村子。人烟稠密,房舍杂然。路上还没有几个人。沿着小溪,拐几个弯,便到了公屋前。那儿的一张肉桌,已围着许多人。中间是一个屠夫在切肉。
母亲便挤入人群。
半个小时过去,母亲退了出来。额头上有了汗,衣背上有了湿,手里多了一块肉。这肉是用稻草裹着的。稻草的一端长长的,正好可用手拎着。母亲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脸色灰黑,走上回家的路。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人们都已起床。有的站在门口吃饭,有的要到田地里干活。母亲跟见到的人都打招呼,亲热地,脸上堆着笑。有的直接叫名字,有的叫上称呼。对方也很是热情,有的邀请她吃早饭,有的问买肉干啥。母亲都摆摆手算是回答。路比来时更为吃力,原来的下岭变成了上岭,原来的上岭变为下岭。岭的两边是庄稼地,但大部分一高一低,并不对称。低的一侧可以纵目驰骋,一览无余;高的一侧土墙垒起,看不到上面种了什么。土墙上柴草丛生,有地黄开着紫花,有雪柳迎风摇摆。
下岭了,终于见到自家的房子了。层层梯田下面,是灰黄色的后墙,灰黑色的瓦楞。看到这,她心里一阵温暖。
回到了家,她解开草绳,将猪肉放在清水里洗了一下,水面马上浮起一层油腻。
这是一块夹心肉,虽然红的瘦肉、白的肥肉,层次分明,看起来很美观,但瘦多肥少,里面还嵌着一块骨头。另外,还有一端红红的,似乎接近刀口。
付出了几个月积下来的鸡蛋钱,换的是这样的肉。母亲有些懊丧。
那时,村里最喜欢的是肥多瘦少的肉。肥肉,吃起来软软的,口感很好,还可以熬油,可以炒蔬菜。而夹心肉呢,一般有骨头,它既重又没有可吃的;而瘦肉呢,干巴巴的。不好吃不说,还浪费猪油。
她有些恨起那卖肉的人。轮到她时,刀稍偏一点,使骨头少砍一点,肥肉多割一点,那就不至于现在那么不高兴了!那人名义上跟我们还有亲戚关系,每次从村口经过,母亲都要请他到家里坐一会,拿出酒菜,让他吃。可到关键时刻总是不使劲。母亲想起他吃饱喝足离开时的那近乎谄媚的笑脸,感到有些恶心。
谁都能欺负我家孤儿寡母!母亲额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中午,儿子从学校里回来,见到桌上香喷喷的肉,很是快乐。
“妈妈,我们不请人干活,怎么烧肉了?”
“今天是你上学的第一天,犒劳你一下!让你记住,好好学习,是你妈妈的希望。”母亲很是和蔼。
“谢谢妈妈!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儿子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
“好吃吗?”母亲关切地问。
“好吃!”儿子吃了一块瘦肉,又吸吮了一块骨头,两只手油亮油亮的。
母亲笑了,所有的不快都一扫而空消散了。
后来,儿子考上了大学。
后来,儿子到肉铺去专买夹心肉,有骨头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