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的公天下
吴钩
□吴钩
北宋名臣范仲淹未达之时,便立下大志: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夫不能利泽生民,非大丈夫平生之志”。朱熹评曰:“且如一个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无一事不理会过。一旦仁宗大用之,便做出许多事业。”其实“士当以天下为己任”这八个字,并不仅仅是范仲淹一人的抱负,而可以说是两宋士大夫的整体精神写照。那么我想探讨的问题是:为什么宋朝的士大夫会普遍生出“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自觉?
南宋后期,宋理宗宠幸贵戚近臣,有一年蜀中地震、浙闽大水,御史洪天锡愤然上书,矛头直指皇帝:“上下穷空,远近怨疾,独贵戚巨阉享富贵耳。举天下穷且怨,陛下能独与数十人者共天下乎?”洪天锡如此质问皇帝,是在要求理宗回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传统中去。这个“共治天下”,当然也不是洪天锡一人的主张,而是两宋士大夫的普遍共识。那么我的另一个问题便是:为什么宋朝的士大夫群体会当仁不让地要求与君主“共治天下”呢?
两个问题,指向同一个政治学维度——“公天下”理想在宋代士大夫意识中的复苏。儒家念兹在兹的“尧舜三代之治”,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便是《礼记》所言的“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宋人以“回向三代”为志,比任何时代的士人都更加自觉地强调“天下为公”。我们可以举出非常多的例子——
北宋学者王禹偁说:“夫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理之得其道则民辅,失其道则民去之,民既去,又孰与同其天下乎?”
南宋宰相杜范说:“是以天下为天下,不以一己为天下,虽万世不易可也。”
朱熹在注释《孟子》“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章句时也提出:“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故也。”
南宋御史刘黻对宋度宗说:“天下事当与天下共之,非人主所可得私也!”
另一位监察御史吴猎也警告宋宁宗:“谓事不出中书,是谓乱政……陛下毋谓天下为一人私有,而用舍之间,为是轻易快意之举!”
宋高宗也不得不承认:“治天下,蔽以一言,曰公而已,朕亦安得而私!”
而当宋高宗意欲与金议和时,一名主张抗金到底的御史台检法官方廷实上疏向皇帝提出抗议:“今使人以‘江南诏谕’为名,或传陛下欲屈膝受诏,则臣下不知所谓也。呜呼!谁为陛下谋此也?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疏上,方廷实因敢言,升为监察御史。
既然天下非天子独有,而为天下人所共有,那么作为社会精英群体的士大夫便油然生出“士当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抱负,如水到渠成,理所当然。他们以政治主体身份提出的“共治天下”诉求,也具备了皇帝亦不能否认的合法性,“虽万世不易可也”。宋代政治的魅力,正是基于此而散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