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江南
刘从进
■刘从进
雨日是安息日。江南的农村不用出工,一家人围着锅台坐一天,或者到村东头的小店里聊天打扑克。长长的雨天里,人们玩得心安理得。或许正是这可以心安理得去浪费的时光,让日后总觉光阴紧迫的我生出好感来。雨日,即便什么都不做,呆呆地坐一天,甚至是蒙头大睡,都不会有负罪感。
年少只喜雨,却不知道何以江南多雨?后来读农学,才知道江南有梅雨,这梅雨就在春夏相接的六七月间,要下一个月,几乎天天下,又叫江南雨季。农谚云:“雨打黄梅头,整月无日头。”
毕业工作的第二年,在一个小镇的农技站,与周遭人格格不入,情绪低落。一日朋友来看我,午饭后送她回去。当我回到房间里透过窗户看小镇的街道时,发现朋友正落寞地走在雨中,细细的雨丝密密地织在她的身上,像一串串的愁。看着她慢慢地从小镇的另一头消失,我的心忽然沉到了无边的深处。与某人某物某事相通,往往是某个倏忽即逝的细节,总是细节构成了人生。那一天我一直站在窗口看街上车来人往,两眼发直,猛然意识到正是梅雨时节。从此喜梅雨,总是在五月将尽时翻着日历查看何时入梅?梅雨天可以什么都不做,只站在窗口看雨,看雨中的小镇、雨中的街、雨中的行人。
今天,我生活在小城里,依然年年看梅雨,梅雨来时,我就出城。梅雨江南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诗意,被禁锢的肉体也复活了。
山野的溪水半涨着,草色在努力遮盖一片卵石滩。溪里有嬉水的鸭子,岸边坐着赶鸭人,在片刻放晴的淡淡天光中,把头勾到胸前自顾自睡着。地头的草丛中,鸟雀在成群地叫。鸟妈妈叼来小虫喂小鸟,它们立在雨中的茅草上,双嘴对接,不怕雨淋,借助翅膀保持平衡,既是喂食也是嬉戏。芭茅被弄得一弯一弯的,晶莹的雨滴在花絮上一滴一滴往下流。
来到海边,站在湿透的礁石上,或躲在岩窝里,一会儿是海浪声,一会儿是雨点声,浪花里种满了水芽子。阴湿的天空下,最容易产生天荒地老的感觉。
水田就在村庄前,一片细雨中,两个老农在田边修补田埂,专心致志,耐心细致,比修补自己的床还要用心。忽然好感动,静静地看着,很怕一阵风打扰了他们。远处的山脚下四五个老农穿着蓑衣在默默地种田,弯着腰,一步一步慢慢地后退。布袋和尚有一首著名的佛偈:“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田野朦胧,让我生出一份绵远的怀念,这些古老农耕生活最温暖的镜头,多么熟悉而又陌生,仿佛几个世纪没有见到了。农村里的人好像都已经离土了,土地也不养人了。梅雨季,干农活的人又回来了,他们是我曾经的父亲,一直都在,不曾走远。
田垄的小泥路,滑不溜秋,走不过去。我远远地喊:“老伯,种田哪。”两三个起身,回头,说:“是啊。”看到这一幕,我有了下去插把秧的冲动,我也是能种田的。
那时候十四五岁,暑假时要跟着家人一起参加“双抢”,一边割稻一边种田。种了一天的田,腰身累得直不起来。傍晚收工后,双腿打不了弯,看着西天废墟似的落日,总希望明天大雨滂沱。后来生活在城里,年纪大了,想法就变了,年轻时吃过的所有的苦都成了甜美的回忆。老是想,那时候农活干得不够多,吃的苦不够啊!
秧苗插下去,一般三四天到一个星期就会生根返青,看着自己种下的秧苗活过来,茁壮地生长着,心里吹着春风似的在田边绕来绕去。这时候有蛙鸣,有小鱼、泥鳅、田螺,还有水蛇。直到今天,我还常常在晚饭后去乡下,在泥性的夜里,坐在刚插完秧的田头,闻着稻苗返青散发出的阵阵清香,还有那“喇喇”的拔节声。
在江南的节律中,梅雨是最抒情的一章,它丰沛了大地,孕育了才情。多雨的江南有多少缠绵悱恻的故事,又有多少繁华往昔的旧梦。梅雨时节,乡村的路上,总走着一个撑伞的女子。
这个世界在它形成的时候一定下了好多好多的雨,上百年或上千年。梅雨是江南的慈母,又是它古老的情人。它来自远方,却无须相约,每年守在梅子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