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花

  ■储劲松

  汪曾祺先生的《晚饭花》这样写:

  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汪先生写晚饭花的时候,我还穿着开裆裤,读到《晚饭花》的时候,也刚刚成年。由此记住了一个人,黑黑脸、明亮眼、白的牙,在门道里做针线的好看的王玉英,也记住了一种花,胭脂一样的晚饭花。晚饭花一样的少艾女子的妙处,要多年之后才约摸懂得,晚饭花却种在门外竹篱边,而且是我自己撒种子种的,十几棵,茁壮盛美。家里养的十几只老母鸡,常常站在花的粗大斜茎上乘荫假寐。

  不知道那是晚饭花,也不知道它的学名紫茉莉,乡人一直称之为洗澡红和胭脂红。夏日洗澡时,它就开花了,像舞台上摆着造型跳开场舞的群女子,音乐一起,裙摆突然打开,热烈而芬芳,清香绕廊檐经夜不散,待东山日出晨露已晞,花朵开口处方才羞羞抱紧,收闭如女孩子们的雨伞。

  父母劬劳,常以“无智吃力”自砺,别人家已经端着碗走门串户了,他们的晚工才刚刚开场,所以我家的晚饭向来很晚,八九点钟算早的,十点也不稀奇。晚饭花开时没有晚饭吃,只好用铁公鸡烧水来洗澡,把家里的暖水瓶全部灌满开水,然后趴在厨房里那张油腻漆黑的四方小桌子上写作业,静候父母收工归来,有时睡着了,头面手脚全是山蚊子叮起的大包。

  后来一看到晚饭花,就想起铁公鸡,其时城乡都很流行的一种烧水壶,用铁皮锤制而成,形状如公鸡,一管烟囱里火苗灼灼,柴烟呛人,也能驱逐蚊虫,颇有人间烟火气息。再后来,煤球炉子普及起来,铁公鸡渐渐消失,我再次看到是在安徽石台大山里,已经是二十几年后的事了。主人架起一只几似文物的铁公鸡,用柴火煮雾里青茶招待来客。山中雪极白,茶园极大,雾里青大碗茶极酽厚,细细品咂,竟有晚饭花的芬芳。

  晚饭花色彩绚丽,紫红、正黄、纯白,或者红白黄错杂交织,端庄而不冶艳,有平民之德。花谢结子如地雷,童年时常装一把在口袋里作暗器,专砸村里小丫头们的头。她们中有没有王玉英,我一直没有细想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们要么嫁给了钱老五,要么嫁给了李小龙,个个早已绿树成荫子满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