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镇定施蛰存

  ■程应峰

  论学术声誉,施蛰存与钱钟书齐名,有“南施北钱”之说。事实上,施蛰存在精神风骨上,与陈寅恪更相近,可谓别无二致。

  据传,施蛰存下放到资料室劳动改造的时候,做了许多资料卡片,字迹柔中带刚,笔锋纹丝不乱。有个同他在资料室工作过的老资料员在回忆时说,当年,施先生弯腰曲背地站在批斗台上遭受凌辱时,照样风度翩翩。记得他头上的帽子被打飞掉了,他捡起来,拍拍尘土,重新戴上,从从容容地站回原地,继续挨批挨打。

  还有一次,某社团决定搞一个学术奖项给上海的学者颁奖。候选人几经筛选,再三平衡,最后尘埃落定,落到了从来没有得过任何奖励的施先生头上。对一般的学术老人而言,上台领奖不是受宠若惊,就是感恩不尽。然而,施先生走上领奖台,劈面就是一句:你们这个奖是不是发错人了?既不感恩,也不拒领,而是提醒发奖者,此奖发错人了。谦虚也罢,幽默也罢,意味深长也罢,反正听众品出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

  施蛰存先生经受过诸多苦难,但他从没有被苦难吓倒过,也没有被苦难压倒过。再不堪的日子里,他也没有想过要写遗书,更不会自杀,他总是从容镇定地走在人生旅途上,记住了应该记住的事情,而将不值得记住的事情轻轻挥去。用他的话说,他要活着、笑着走到最后。这样的品性,不在于他的心志有多远,也不在于耐受力有多强,而在于心地有多纯真。

  他有着拳拳赤子之心,笑起来的神情,简直像个孩子。他不喜欢过于世故的为人,不喜欢过于世故的文学。有一次,他与钱钟书一起去造访诗人王辛笛。王辛笛请他们吃饭,还送给他们一人一本诗集。宾主道别之后,钱钟书私下里对他说,这个王辛笛,他的一只手在写诗,另一只手在做什么呀?王辛笛当时是个银行家,钱钟书的意思是诗人的另一只手在赚钱。施先生对此很不以为然,毫无遮掩地对钱钟书说:“你这个洋才子,就爱说风凉刻薄话。”

  他对世故浮躁的事情深恶痛绝。有一次,哈佛大学教授李欧梵找到他,缠着他又是录音,又是录像,弄了好几个星期;然后回去写了本《上海摩登》。施先生读过此书后说:“里面全是我说的话呀。这种做学问的方式,太浮躁了,太功利了,应当批评和抨击。”

  苦难可以把学问压得弯弯曲曲,但苦难无法压得住生命的底气。施蛰存先生颇有庄子之风,荣辱不惊,软硬不吃,总是在关键时刻以幽默调谐,以幽默破局,一路走出淡定从容的人生风景。有人说,施先生是一道不同凡响的人文风景,他的不同凡响不是因为经历了多少苦难,而在于其生命在苦难中始终能葆有从容镇定,并且不徐不疾、不咸不淡地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