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的盲盒
■明前茶
娜塔莎是一个高挑美貌的俄罗斯姑娘,15年前在绥芬河出摊卖旅游纪念品。
她卖迷彩望远镜、太阳镜、油画般漂亮的化纤丝巾,以及明显要比普通中国人的身高长出一截的牛仔裤。她的摊上也有大同小异的木质套娃。盛装的皇后里面通常有四个由大到小的盛装皇后;盛装的挤奶女工里面,有五个一模一样的挤奶女工;盛装的长裙公主里面,有六个一模一样的长裙公主,最小的公主只有蚕豆粒那么大。当游客拉着孩子准备离开,并以厌烦的口气说:“套娃里面能有什么惊喜?无非是一模一样面目呆痴的套娃。”娜塔莎突然以娴熟的中文插话说:“我这可不是普通套娃,里面每一层都是奇迹。”
顾客就愣住了,娜塔莎报价说:“40元一套。你买下来以后才能打开来看,如果没有惊喜,我可以退款。”见顾客有点犹豫,娜塔莎又说:“你能把这四五层娃娃编成一个寓言故事,或者一个荒诞的幻想故事,我给你八折优惠。”果然,她卖的套娃里,每一层都不一样,皇后里面套着神秘管家,挤奶女工里面套着冰雪公主,公爵夫人里面套着歌唱艺术家。大家都惊呆了,这还是传统意义上的木头套娃吗?有的孩子就吵着要买,大人们绞尽脑汁在编故事,有一位爸爸实在编不出故事,看到娜塔莎摊位旁放着手风琴,提议自己拉一段琴来代替说故事。娜塔莎也给了他八折优惠。过了一会儿,拉提琴的男士回来了,送给娜塔莎一串烤猪肉。这烤肉串充满了粗犷的俄罗斯风格,烤签上的每一块猪肉都堪比麻将牌。
娜塔莎吃着烤肉串,跟我聊起了天,她原本是莫斯科大学机械系的副博士,毕业后去研究所上了一年班,十分不喜欢那种每一层揭开来都一模一样的、仿佛套娃般的生活,就辞了职,靠在街上给人画肖像画维生。后来,她又迷上了风帆运动,也做过烤肉西施,组过卖艺小乐队,自己填词作曲,当街演唱,最终她意识到,自己还是热爱绘画,摆摊可能是养活自己的好方式,会有很多的时间来画画。这一回,她开始兼做套娃生意,订制了素色木头套娃,自己上色,自己逐层搭配。娜塔莎总结说:“一模一样的套娃虽是一种美好的传统,在俄罗斯大地上已经流传了数百年,但是这种套娃靠着重复吸引人,终将走向末路。”
现在回过头去看,娜塔莎15年前就做起了盲盒生意。在美编小钟的桌上,我看到了45个盲盒娃娃。在电脑办公桌的左右两侧,娃娃们坐着,立着,奔跑着。有的娃娃左脸与右脸的表情不一样,有的娃娃脸部的五官都是空白的,有的娃娃脸庞和后脑勺完全不一样,正面是娇媚无比的少女,背面却是神色狡黠的狐狸。美编说,当我们像一团面被甲方的擀面杖反复蹂躏时,有这些盲盒娃娃作伴,感觉就好多了,你就会明白命运的那张脸背后,也许还藏着另外一张脸。盲盒娃娃与芭比截然不同,它并非讨好型的,也不乖顺,它既萌又酷,可能是无邪的,也可能是邪恶的。
开盲盒,就是体会平凡生活中的心跳,忐忑、紧张、担忧这一系列情绪颠簸的过程。就像你跟女神表白后,女神的回复将要被你点开一样。你担心被拒绝,又担心惊喜来得太快。盲盒似乎戳中了大脑中奇妙的上瘾中枢,买盲盒的人会一直不停地买下去,与艺术家的联名款,与设计师推出的限量版,儿时动画角色的复刻版,电影英雄的夸张再造。老一辈往往不理解年轻人为何会喜欢这种无用的小玩意,盲盒爱好者却不这么想,开盲盒的那一刻,他们获得的情绪宣泄是如此强烈,就像一杯高浓度的鸡尾酒一样,除了杜松子酒或者威士忌的辛烈,还有柠檬皮的酸涩与清新,又有大地上野生浆果的酸甜,还有方方正正的小冰块互相冲撞以后产生的声响与气泡,它是辣而暖的,又是爽而冰的。它像情绪空间里的旋转杯,也像蹦极时的失重尖叫。虽然你明明知道真实的大地并不这般无序旋转,你迟早会被现实的重力加速度稳稳抓牢,但你为什么还要追求那一声不由自主的尖叫呢?它是释放也是慰藉啊。
正如15年前,娜塔莎将不同的套娃一层一层收拢时,用中文说的那句话:“未知的诱惑,也许比冰淇淋、烤肉、月亮和风帆加在一起,还要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