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年菜十分乡愁

  □潘江涛

  年猪是农家的“开口笑”“合家欢”,有了它,年夜饭中的首个硬菜——猪头肉就有了着落。 

  猪头味美,但只有那些“活肉”才可充当年菜,俗称“三件套”。猪拱嘴首当其冲,猪耳朵集脆骨、肥肉和瘦肉于一体,猪舌头紧密又不硬。 

  割除“三件套”,猪头还剩大半个。连接颈项的部位,累积着几寸厚的油层,拿来做什么好呢? 

  老笋,亦叫“络笋”,又干又硬。义乌人在淘米水中浸上三五支干扁的毛竹笋,两三天后取出洗一洗,紧夹在刨笋机上刨成稀薄的笋片。用棒槌将它们捶一捶,漂一漂清水,褪去盐分。再将肥腻的猪头肉、老笋一同入锅,以煮肉之汁汤当水,大火烧开,文火慢炖。这锅老笋猪头肉,实乃义乌民间最家常的年菜。 

  猪大肠,俗称“肥肠”,也是好东西。妈妈以六谷面搓洗干净,将其与猪头同腌一缸。到了除夕,褪去盐分,切下肛头,灌入浸泡一宿的糯米(酌量。否则,会涨破肠衣,煮成一锅糯米粥),剪成一节节的,两头以麻线扎紧。 

  除夕炖肉,欢天喜地。三尺八大镬先煮熟猪头、猪爪、猪尾和公鸡等肉食,釜底抽薪,仅留如豆炭火,再将糯米肠徐徐滑进镬里,文火慢炖半个时辰。切片,装盘,上桌。那肠衣滑爽软韧,糯米饭软硬适中,越嚼越香。40多年过去了,这一人间至味,连同年猪一起,终成绝响。 

  浙中盆地,羊肉并不鲜见,品质与口感也难分伯仲。原因就在于,山羊大多被散养在山坡田间,吃的是鲜嫩的青草,喝的是清澈的山泉。白切上桌,素面朝天,依然难抑香腴之美。 

  鸡是家禽,比山羊更易散养。只是,谢年之鸡,笃定是当年公鸡。因为与猪头、猪爪同煮,即便白切,亦是鲜美无敌。 

  馒头焐肉是金华餐桌的黄金搭档。焐肉,浓油赤酱;馒头,圆润饱满。排作年菜,寓意红红火火、丰盈团圆。 

  年菜菜式,无外乎荤素各半,或者说凉热对开。谢年之后,那些肉食端进端出,既剁又切,早已半温不热。好在上桌的素菜大多现炸现炒,又有温热的家酿米酒助饮,即便没有空调保温,也是满屋温香,滋味殊异。 

  三合菜是典型的冷菜。我不晓得别地有无,反正磐安是没有的。5年前,父母先后离世,终成“浮萍”的我已在金华城里连吃5顿年夜饭,三合菜年年没落。 

  “三合”者,黄豆芽、腌萝卜和海带丝也。“三合”三色,色色养眼;入口嚼嚼,不仅酸中带甜,且“嘎吱嘎吱”作响。抿一口酒,搛一箸菜,冷热交替,舌底生津。一碟吃完,还可续添。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过年吃豆腐,有三层含义:一是吃豆腐,喻示便宜福到了;二是家门清洁;三是即便牙齿落尽,老人照样还能享用,象征健康长寿。 

  豆腐是传统大锅烧制的老豆腐,豆香盈盈,煎至两面金黄,盛起备用。青菜炒至三成熟,汇入烤豆腐,略加炖肉之汁汤,焖煮两三分钟,即成。这碗青菜豆腐,传承清白家风,总被抢食一空,年年如是。 

  豆腐素包盛行于八婺大地,亦是年菜的标配。豆腐皮滑腻如脂,轻薄如纸。将其裁成方形,对折切4片。萝卜丝焯熟,老豆腐捏碎,并以佐料拌匀,裹进豆腐皮中,卷成长条。入锅油炸,外松里嫩,江南的湿润和美好尽在口中。 

  只不过,素包要卷三四只,炸三四只,万不可一次做好,放在一边等吃的时候再炸。因为馅料潮湿,卷好后久置,则外皮浸水,不易炸脆。 

  “芹”“勤”谐音。过年吃芹菜,象征新一年勤劳致富。至于《吕氏春秋》“菜之美者,有云梦之芹”之美妙,人们大体不会太在意。 

  藕之为食,无论清炒还是糖醋,永远都是年菜中的常客。新鲜香菇是上世纪80年代末才有的,冬菇炒冬笋、香菇拌菜心、鲜菇豆腐汤等时令佳肴,也就成了年菜中的后起之秀,一上桌便被人们广泛接受。 

  我的童年甚或少年时代,中国农村尚为“吃”发愁。即便过年,肉食也就那么几个,尽管有时花样翻新,上来猪皮熬的豆冻、杂骨炖的藕块等等,也仅仅凑个碗头而已。 

  不过,荤菜再怎么少,也不至缺少“年鱼”——首选是鲤鱼,青鱼和草鱼次之,鲢鱼垫底。因为“鱼”“余”谐音,年鱼只摆不吃,意谓“年年有余”。 

  一桌年菜,十分乡愁。当下我们早已摆脱穷厄之境,饮食丰富多元,所谓的年菜亦多为平日所见,原本稀松平常,但一旦端上除夕餐桌,何以成为最为隆重的仪式? 

  家园是根,年味是魂。阖家团聚,全家老少围坐一桌,陪着父母聊聊家常,你一杯,我一盅,小敬老,老回小,互相祝福,各自祈盼——吃的是美食,品的是亲情,根子里却是一方水土的文化与民俗。 

  年来年去,心底总被红红火火过大年的氛围濡湿。时空交错,那一顿顿挥之不去的年夜饭,虽说常常进入梦境,却再也品尝不到从前的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