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青青

  ■何金海

  每次回老家,早先的走路也好,坐公交车也好,再到后来的自驾也罢,过廿四都的殿口村后,路两边就不再有平畦的田畈,山变得陡峭,路变得崎岖,两侧山上都长满了连绵起伏的竹子,只有山脚沿着溪流的部分蜿蜒着一些梯田和耕地;每隔二三里不等,就会有一个个村子坐落在山水间,一代代的村民靠山吃山,繁衍着、生息着。

  我的老家在溪流的尽头,小时候无论外出读书还是走亲戚,都得多走些路才行。那时,我就无数次地想:要是出生在山外的村不知该有多好?看着路两边一株株低垂着头的竹子,微风中摇头晃脑的样子,我无言以对。

  靠山吃山,开荒种粮、伐薪烧炭,竹木柴禾、茶叶草药等等,其中,竹子的贡献大大的。

  从冬笋到春笋的美食和出售,春笋多时,晒成笋干,既可以招待亲友,也可以进入市场。夏秋季节,竹子的地下茎,俗称竹鞭,在节上都长着芽,一些芽会发育成笋长成竹子,另一些芽则横着生长成为新的地下茎,嫩的部分叫竹鞭笋,我们山里人会采一些竹鞭笋当美食,这可是比冬笋贵得多的山珍佳肴。开春到新竹子长好前的这段时间,因为竹子发青、成长,一般不砍竹子。三到五年的竹子,村民砍了请篾匠编制加工生产生活用的各种竹制品,如竹篮、竹筛、竹蒸笼、炊帚、扫帚、竹畚箕、竹耙、箩筐、扁担、竹筷、竹笠、竹匾、竹背篓、竹席、竹床、凉席、竹凳椅、砧板等等,也有把竹子当脚手架、竹筏、竹篱笆用的。会篾匠的就利用农闲多做些竹制品拿到市场出售;山外的人或到农贸市场或直接雇车到山里来买竹制品。因为这些竹制品都是家家户户生产生活的必需品,用多了用久了破了损了就得新做,因而需求相当大,是山里人不可缺的一大行业。

  好在竹子每年春季都会生长,年年都可以砍伐,不像树木要十年二十年的才能成材,因而山里人看着守着连绵成片的竹子不用发愁温饱。

  可是,谁曾想到,塑料制品的问世和惊人的传播速度,打破了山里人的美梦。买菜不再用竹篮、扫地不再用竹制扫把,塑料凳椅折叠方便,造房搭架都租用钢管等等,前述竹制品也就日渐退出了农产品市场,篾匠只得改行,山里人靠山吃山的日子也就挨到头了,于是,民工潮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应运而生。

  然而,塑料制品在给人们带来方便实惠的同时,“白色污染”问题也以惊人的速度蔓延扩散,成为城乡的最大污染物。记得2007年国务院发布过“限塑令”:在全国范围内禁止生产、销售、使用一次性塑料购物袋,遏制“白色污染”。可是,十几年过去,做到了吗?2021年初,国家再发“限塑令”,被称为是新版的、最严的“限塑令”,结果又会如何呢?我只能拭目以待。

  每次回老家,看到沿途日益茂密的、总是挺着腰杆但低着头的竹子,我一次次扪心自问,这么好的竹子怎么就没用了呢?一个劳动力一天砍伐竹子出售的钱怎么会不及其工资呢?竹子不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七八年后就失去价值,怎么忍心它老死在山中腐朽呢?但一次次都是无言以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家乡的竹子自生自灭在天地间。

  我曾经到过祖国的一些地方,看到那些地方的人们将竹笋和竹制品做到极致,比如竹笋罐头、竹笋蜜饯,比如竹雕、竹制茶具、餐具、竹扇等等,把竹制品做成工艺美术品,具有实用、观赏、收藏等功能,成为出口创汇的高档产品。我也利用工作平台的机会,发动竹根雕艺术家去考察,以期利用老家的竹子发展竹制品;也与几个熟悉的企业主商谈投资加工竹制品的事,但应者寥寥,最终还是无人问津。

  作为象形文字的“竹”,寓意立身要端直、处事要谦卑。明代黄凤池辑有《梅竹兰菊四谱》,称竹子为清雅澹泊、谦谦君子;说竹子没有媚世之态、遗世而独立。古人还总结了“竹之十德”,竹子遂成为国人借物喻志的象征,世人常用来寓意圣人高尚的品德,也是咏物诗文和艺人字画中常见的题材。然而,再好的竹子,再有德性的竹子,无人问津到自生自灭的程度,估计再“谦谦君子”的竹子,也会对自己嗤之以鼻、不以为然的。

  记得小时候,家里尚贫困,就餐时用的“碗”就是用竹筒做的,上小学读书了,还用竹筒碗吃,我倒是习惯了,可邻居的叔伯婶姑们就笑话我了,说这个竹筒碗要吃到娶老婆。我还是无所谓的照样拿着这个“碗”吃饭,母亲不忍了,说我长大了,该享受瓷碗了,也免得再被人笑话。我也就顺了势不再“一根筋”了。

  后来,小孩子就用皮碗吃了,与竹筒的碗相比,皮碗轻便,不会摔破,五颜六色的,深得孩子喜欢。但在我看来,因皮碗是塑制品,远没有竹筒碗卫生、绿色、无污染。我在县城成家后至今,居家生活所需材料、家具中,能用竹制品的都选用竹制品,如竹篮、竹筛、竹筷、竹席、砧板等,特别是竹筛(也叫米筛),不仅方便晒一些小东西,还可以用来做“米筛爬”(一种传统的小吃,非用米筛不可),和排骨、笋干同煮,煮的越烂越糊越好吃,配上葱蒜酱油等,是家家户户人人都爱吃的美食。

  我的老家,盛产毛竹,曾经的岁月,一年到头有相当长的时间用毛竹的枝叶和做竹制品时留下的废料当柴火,毛竹枝叶燃烧后,特有的清香和锅灶头的油烟一起熏染着挂在灶台上方的腊肉和火腿,形成老家特有的“竹叶熏腿”,为“金华火腿”中的绝品。遗憾的是,现在的农村不再家家有锅灶,也不再养猪了;加上竹子及制品也退出日用品范畴,传统的“竹叶熏腿”也就不复存在了。随着城镇化的进一步加剧,原来在农村盛行流行的很多看得见听得到的物质和非物质的东西,正逐渐消逝在广袤的山乡农家。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生活生长在山上的竹子,不知不觉地扩展着地盘,没有人给它计划生育,没有人给它限量限产,它身形挺直、虚怀若谷在山间,它卓尔善群、犹石成器在世间,它有礼有节、载文传道在人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看懂它、读懂它,那是一种至高至善的精神富有,与物质的富足无关。只是生长在农村的竹子,地盘再大,也影响不了高楼林立的城市,也左右不了日益扩张的城镇。

  只有冬笋和春笋,照样会有人按时去就近方便的地方挖一些,当作时鲜端上餐桌;对留守在山村的人来说,挖一些春笋晒成笋干,是留给远在山外城里打工、就业的儿孙们一份浓浓的乡愁,只是,我不知道这份浓浓的乡愁还能延续多久?

  面对连绵起伏在层峦叠嶂中的青青翠竹,我还是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