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雪

  ■储劲松

  下了半夜雨,又落了半夜雪。这是古历三月初五日,新历四月的前两天,山中草木日渐华滋飞鸟日渐欢悦。下雨时我穿单衣条裤,坐在春风里喝茶,听越剧,读古人画论,地气蒸蒸雨丝茫茫,心间快意亦如之。下雪时我在偏僻的乡间小道上赶路,忽然在一座板桥上拾到一个小女儿,她的睫毛扑闪扑闪,像蜂鸟的翅膀。

  忽然冷醒了,阴风从窗口凌厉地杀进来,发现自己裹在被子里打哆嗦,天仍是漆色。头天天气预报说冷空气南下,气温将直降到二度,今天倒春寒就来了,春天翻脸的速度好比女人吵嘴翻旧账。瑟瑟着一直蜷伏到天亮,还是睡不着,索性起床翻找羽绒服和羊毛裤,一番武装才敢开门。上阳台刮胡子,望见青苍的山峦覆着一层软白,是桃花雪,望见护城河里波飞浪卷,是桃花汛,望见楼下游园里桃花覆着薄雪,一朵朵都似桃花眼。

  说到眼睛,想起清人松年在《颐园论画》中说的一个典故:北宋太尉党进请人画一张小照,令画师为其画一双金眼睛,画师以为不伦不类。太尉于是发怒道:堂堂太尉,直消不得一双金眼睛耶?

  松年本意是讥嘲富贵人附庸风雅。富人贵人怕人家笑话自己没文化,古今如此。但党进虽不识字,却非凡庸之辈,他是北宋有名的骁将,曾大败杨业于晋阳,《宋史》本传说他淳谨朴直,深得宋太祖赏识,又生性诙谐,喜欢开玩笑。他开的最著名的玩笑,就是请示皇帝,要将城南土地公公的塑像搬来充当自家的父亲,摆在太原庙里当功臣像。这是他恃宠撒娇,并不真搬,一如他要求画师给自己画一双金眼睛,应当只是幽默一回,都当不得真的。

  同一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党进命画工写真,写成大怒,责备画工曰:前日见你画大虫,尚且用金箔贴眼,偏我消不得一双金眼睛乎?

  金眼睛的人我没有见过,乡间道士超度亡魂画的十殿阎罗,其中百千万妖魔鬼怪的眼睛倒有金的,邪光灼灼,看着让人倒吸一口冷气。桃花眼的人我见过,有男有女,水汪汪情盈盈的,朦朦胧胧似在醉乡中,笑起来像两枚下弯的月牙,好看得很。据说生就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常走桃花运,也多薄命。在我们岳西乡间,过去常有算命先生走村串户给人卜卦算命,假若算出哪个人某阶段要走桃花运,那户人家必大紧张,因为桃花运属于霉运、歹运,行这运的人家往往鸡飞狗跳乃至家庭破碎,是要设法求高人破解的。

  三月有杨柳岸,三月也有桃花雪。桃花是雪,雪也是桃花,桃花衬雪白,雪映桃花红,热烈与冷艳相中和,就像史湘云和林黛玉同时出场,很入眼也很入画。桃花雪在江淮地区并不稀奇,几乎年年有。记忆里有一年都快五月了,突然下了一场大雪,初夏的山乡顿成雪国,我穿着夏衣在山上采蕨,冻得像在筛豆子。虽然倒春寒瞬间将人从阳春打入冷宫,茶山上的新茶也有可能被冻焦,但我每年春盛时,还是有些期待桃花雪。春天以及百花总是短促,如人的好年华,雪可以让它们稍稍冷冻,多停留几日。无计留春住,桃花雪是可以的。

  前几天风和日丽,游园中桃花盛放如庆云缭绕,每次从花下过,总会想起黄山谷的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句诗我从前深爱前半句,因其风流潇洒,而今尤喜后半句,因其玄默沧幻。风流如彩云易散,匆匆人已中年,看花的心与看名看利看色看世间诸般相的心一样,到底是淡了许多,不似少年时急切欢喜。以为夭桃秾李的繁华热闹,实不如淡柳疏烟的清寂长久。更无走桃花运的心思,能在花径上拾得几个有绮思的好句子写进自己的文章,就是意外的好福气了。

  至于也曾喜欢的“江湖归白发,诗酒醉红颜”这一句,现在想来,非常人之份也非常人之福,不提也罢。不如看桃花雪,桃花雪比红颜还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