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要面向光明的
张林华
□张林华
95岁的老戏骨黄宗英没能熬过难熬的甲子年,倒在新年到来的门口,实在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黄宗英女士的一生,经历了我们这个时代太多的风风雨雨,有太多亲历的苦难故事来不及述说,可是,据她的儿子赵左说,无论是在家人还是外人面前,“我母亲几乎从不会讲起仇恨与痛苦。”(2020年12月24日《南方周末》余雅琴文)读到这一句让人心动,不由得联想起我们曾经见惯了太多的人,尤其是名人,在日常生活中、在其作品中,对人生苦难的夸张的描绘与渲染。
黄宗英为什么从不说仇恨与痛苦呢?不堪回首不忍说,还是说了无益不屑说?本来,她可是完全有资格、有底气说的,作为一名作家,她也是有能力、有影响力,来详尽生动地述说这些曾经的苦难故事的呀!
黄宗英的回答是:“我总要面向光明的。”说得真好!
这自然是黄宗英的一种生活态度,或者说是她认定的价值观。身为名人,她的价值观必然会产生一定的社会影响,但这不妨碍她有权力保有自己的价值观。当然,在我看来,面向光明,不是绝对不能提过去的苦难,更不意味着需要忘却过去。回忆并控诉苦难,属人之常情,完全可以并且应该。度尽劫波身未死,回忆一番曾经的苦难生活,传达一种真切的苦难感受,因此或可以警惕可能会有的忘本,更加珍惜当下,有益。
问题只在于,是以什么样的动机与心态,来述说个人的苦难?
我由此想到曾经读过铁凝的一篇文章《相信生活相信爱》,生动的文字形容了另一位大师汪曾祺对待苦难的态度:
提到汪先生,总让人想到“相信生活,相信爱”这句话,因为,这就是他的信念,特别当他在苦难和坎坷境遇中。他曾被迫离别家人,下放到坝上草原的一个小县劳动,在那里画马铃薯,种马铃薯,吃马铃薯,度过每一个艰苦的日子。但他在境遇大改以后,从未控诉过那里的生活,也从不放大自己的苦难。他只是自嘲地写过,他如何从对圆头圆脑的马铃薯无从下笔,竟然达到一种想画不像都不行的熟练程度。他还自豪地告诉读者,全中国像他那样,吃过那么多的马铃薯的人,怕是不多见的。
这个故事让人一读难忘。我相信汪曾祺专注于马铃薯,绝不是已被苦难所麻木。相反,他深知人性的复杂和世界的艰深。他的不凡在于,和所有这些相比,他更相信并尊重生命那健康的韧性,他更相信爱的力量对世界的意义,所以,他的心对世界是整个开放的,因此,在这些岁月生活的零碎故事的小格局里,他照样有能力呈现心灵的大气象。
作为成功人士,如何面对曾经的苦难,汪曾祺以及黄宗英,堪为一面镜子。
命运之河,充满激流险滩,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淌得过去,数不清有多少人为湍急的河水所淹没,而能淌过激流到达彼岸,再将这种苦难又转化为某种精神财富,激励自己事业有成,甚至辉煌,更是难上加难的事。历史是胜利者写就的!超越了苦难的人才有足够的底气和资本谈论曾经的苦难。对于普通人而言,能够熬过苦难,已属幸运,除了扪心自宽外,基本上就没什么好对苦难多说什么的了,更不必说去显摆苦难了。所以,但凡渲染苦难,甚至夸大苦难的,大抵是一些非同寻常的成功人士。苦难,通常是、不过是所谓成功人士“凡尔赛”般的消费品。
为什么要夸大自己的苦难故事?是否有刻意放大自己的知名度、美誉度及影响力的私心作怪呢?夸大了所受的苦难,也就放大了苦难与成功之间的距离层级,也等于放大了成功的难度与价值。显然,距离越大,越显得艰难,层级越多,越显得不易。沉浸在对既往苦难的回忆,甚至享受中,是一种多少有些病态的心理,其逻辑只能是,我多么不易,我多么厉害,所以你们得重视我、仰视我。而这,多少有些近乎于乞讨了?只不过,所乞非食物等物质性东西,而是精神层面的同情与怜悯而已,难免遭人轻看三分。
说到底,害怕苦难、躲避苦难是人的本能。因此,回避苦难,甚至回避有关苦难的话题,都是天性如此,可以理解。因此,我虽然并不赞成“赞美苦难就是一种受虐狂”这样的激愤观点,也更反对在社会舆论和世俗情趣下,对劫后辉煌的过往生活开始怀旧,以隐隐的快感转而欣赏曾经的苦难,滋生一种以青春无悔类为基调的缅怀之情和寻梦之旅。也因此,恰如我们要倡导公众“避免消费他人痛苦是一种伦理与操守”,是同一个道理,有关“苦难可以转化为精神财富”的言论,虽然不能绝对地说是一个伪话题,但如无感同身受的人文情怀,无客观甄别的理性分析而轻率言之,则多少是有失公允、有失人道的,当然,说服力也是有限的。
再回到那篇纪念黄宗英的文章,里面又提到一段其丈夫赵丹的轶事。动乱结束后,坐了5年牢的赵丹虽被释放回家,内心却极度苦闷,窝在湖南路的老房子里,每天会无聊地向下张望。有一次,他看见巴金行色匆匆去上班,便寻机匆匆跑下去打招呼,回来后,他心情明显好转,还很释然地告诉子女:“巴老说,这是中国人的劫难,我们个人的遭遇不算什么。”
岂止是不能夸大,巴老的话,又是一种见地,其实还含着一句潜台词:不夸大,不过是一条底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