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腾腾的世界里进进出出,苦即美好

——《去有花的地方》追花而行

  武俏君

  陈慧,75后,也不是什么职业作家。她上午的工作是在余姚市梁弄镇菜市场摆摊卖杂货,下午在家写作。目前已经出版了《在菜场,在人间》等三部散文集,周边的人都叫她“菜场女作家”或“小贩作家”。

  这回,她硬是跟着养蜂人跨越了四个省份,辗转3000多公里,在追逐油菜花、洋槐花、荆条花花期的路上,将每一处落脚点的人和事、如意与不如意、感动与感激,汇聚成了《去有花的地方》这本书。

  为什么一个快50岁的中年妇女还有这份心气,来一场“追花之旅”?

  我觉得主要有两方面,一个是中年女性渴望从琐碎日常中短暂抽离,还有一个就是作家寻求新体验积累新素材。

  作为一个中年妇女,陈慧46岁之前的生活,确实说不上精彩,甚至有些悲催。

  陈慧从小多病,结婚后也没多大改善,丈夫在城区上班,一周只回一趟,公婆都不愿意带孙子,只能自己一手操持。29岁,她用一辆自制的手推车摆起了流动小摊,开启了从菜市场到家里两点一线的日子。

  也许大部分的人都会甘于这样平凡的生活,但作家的心思总会比普通人敏感些,如果总是一成不变,可能会觉得十分窒息。

  所以,某个宁静的夜晚,陈慧站在家门前对着满天的星子问自己:陈慧,你快乐吗?答案是:不快乐,我很不快乐。

  “出去转转”的念头就是在那一刻倏然而生的。并且,越来越迫切,迫切到如果不能如愿出行,简直坐立难安的地步。这个念头,像是一声春雷,轰隆隆的,让“蛰伏”人间已久的、平凡的人们开始留意心中那逝去的渴望,那是对远方和未知的渴望!

  短暂的、未知系数很高的远游,是一种非常实际的体验重生的行为。跟早期的宗教朝圣一样,就是单纯地往前走,不断适应新的环境。前面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而作家更能察觉出它们的美,更加会觉得活着是多么幸福!

  陈慧跟随刘大哥夫妇走的追花路线是东线,出发时间是2023年4月初,最终成行路线是慈溪下舍蜂场——东台市弶港镇——山东泰安的徂徕山——大连瓦房店市李店镇吴店村——北票市常河营乡——返程慈溪。

  追花而行,想象是美的,现实是衰的。

  正如诗人陈年喜评价:“普通人生活的末梢,有穿透时光的力量。” 比比皆是的非虚构在场感,让读者得以窥探蜂农追花的艰辛。

  一次性转场一百多箱蜜蜂和生活构件,是第一苦。第二苦是居住环境,花源地不是田野就是深山,当然得住在荒郊野外,而且是不隔音、不隔热的铁皮帐篷。第三苦则是蜂农日日摇蜜取蜂皇浆,蜜多活累,蜜少愁钱。第四则是无聊的苦,除了偶尔赶个集、散个步,基本都蹲在帐篷里,也不自在,成天得防着蜱虫、蜈蚣和蛇“登门造访”。

  吸引我看下去的是陈慧的文字,有泥土气息,又兼具文学灵性。

  这种语言风格既保留了生活的粗粝感,又通过隐喻与意象的转化,让蜂农遭遇的各种平凡事物焕发出了不一样的诗意。

  在江苏东台弶港,第一个下马威就是十级狂风带来的倾盆暴雨。

  当陈慧蜷缩在剧烈抖动的简易帐篷内,面如死灰、瑟瑟发抖时,她还不忘留心观察了风的霸道:“它不讲武德,东南西北一阵拳打脚踢,把帐篷折腾得哐哐作响。两侧的篷布在瘪进去和鼓出来之间不停切换。”

  最糟糕的是,雨水在风的撺掇下,扒着门窗的缝儿溜进来,很快打湿了陈慧的半边褥子。“不敢坐,更不敢睡,像个浑身长满虱子的猴子,抓耳挠腮地立在幽暗的野营灯下”,想必读到此处的读者,也能感受到这追花的浪漫感已经被黑夜里的暴雨浇灭了大半。

  安营扎寨在野外,自然比不得家里,不如意十有八九。

  在山东泰安化马湾,陈慧的床头距离盘山国道不足三米,重型货车的喘息声彻夜不停,惊得人神经兮兮,夜夜难眠;在辽宁大连瓦房店,驻地对面横陈着一头将腐未腐的死猪,夜幕降临,嚣张庞大的苍蝇军团入侵帐篷,爬满了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地方,似乎能随时随地将人吞噬;在辽西北票的常河营,不光有近在咫尺的重量级牛粪包,还有不用踮起脚尖就能一目了然的老坟堆……

  追花的四个月里,是苦中作乐,除了苦厄,自然也是有几丝“甜头”的。

  烧煮洗涮之余,陈慧主要爱好就是到集市上找好吃的。在山东的大集上,她见识到了很多没见过的东西,吃过酥松的火烧、多种馅料的蒸包子、葱香扑鼻的油饼、刚出锅的萝卜丸子,还有比锅盖大的煎饼、热乎乎的胡辣汤、色泽诱人的油条、肥而不腻的卤猪蹄、白菜猪肉馅的水饺……

  还有蚂庙山的夜晚:“风高,月不黑,几颗星子慵懒地眨巴着眼睛。一寸一寸的光阴,如同河流,缓缓地在周遭流动。这风雨同舟的一幕多么美好,可惜在这千里迢迢的僻静角落,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看到。”

  也许星光与花香交织的夜的序曲,最能让敏感的人们找到心灵的归宿。

  说到底,人们喜欢偶尔的远游,或者常常寄望远方,并非就是向往别样的长久生活,只是想借助这日日相见的浮生中偷得的有限自由,衍生出非凡的勇气,重新扑腾在庸常的柴米油盐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