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和
■路来森
有些词语,很抽象,比如“祥和”。怎样才算“祥和”?似乎难以描述。但是,当你历练人生之后,在回忆往事时,那一个个生活的“细节”,也许就会作出最好的诠释。
我小的时候,随祖母一起生活,那时,祖母还不算老,至多50多岁。
还是大集体时代,祖母像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天天出坡干活。我正在读小学低年级,每天放学回家,急不可待的事情,就是见到祖母。而每次回家,遇到的情景,又总是极其相似:祖母刚刚下坡回家,正在收拾农具;或者拿一条毛巾,正扑打着身上的泥土;晚晴的光,涨满庭院,庭院里,洋溢着农家小院特有的生活气息。祖母看到进门的我,就赶紧吆喝道:“快过来,孙子,让我看看。”于是,我急忙走到祖母身边。祖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我能感受到她指尖流淌着的那份疼爱。祖母问东问西,直到问得我不耐烦,撒撒娇,脱身离开。
回回首,看看祖母,祖母却依然笑吟吟地看着我,脸上一派晴朗和满足。
祖母的目光,温暖了整个庭院,庭院寂寂,仿佛只有祖母那温情的疼爱在流淌。多年之后,回忆这一情景,直觉真个是祥和;祖母,更是祥和得不得了。
祖母年龄愈来愈老,已经不能出坡干农活了,可她总也闲不住,于是,就只好在庭院中,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秋收时节,农家人有个习惯,喜欢将收获的农作物运回家中,堆积在庭院里。这个时候,我们家,祖母的地位就很特别了。全家人都出坡了,庭院里,拥挤而又“空旷”:一方面,收获的农作物,堆积如山;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只有祖母一个人的存在,庭院,寂寂如空。这个时候,祖母常常拿一个蒲团,坐在作物旁边,不停地收拾着。比如,玉米收获了,堆在庭院里,祖母就会不停地剥玉米衣,耐心地将玉米棒垒起来,垒成一道长长的“墙”。丰收,便如黄金一般,将祖母包围起来。
更多时候,或许,祖母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秋阳,哗啦啦地洒满庭院;风,从庭院中轻轻掠过;几只鸡,在庭院中优雅地散步,不时垂首,啄食地面上落漏的粮粒;一群麻雀,降落到堆积的作物上,然后又轰然飞走……祖母,则坐在旁边,很静,很静,仿佛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脸上堆满恬静的慈祥。整个庭院,被一种静穆的氛围笼罩了。
有年秋天的一日,我从外面回家,恰好看到了这一场景。我整个人都惊呆了:阳光、庭院、风、祖母……一切,都是那样静谧而安详。祥和在此刻,居然演绎成了一幅画。
乡间春节,都有晚辈给长辈拜年的习俗。祖母80多岁的时候,我的一位远房大哥也已是60多岁的人了。可是,每次到我们家给祖母拜年,大哥总是遵旧俗,行旧礼:先让祖母端坐在火炕上,然后自己伏地叩头,而且叩得砰砰作响。此时的祖母,总是咧着嘴笑,口中已然无牙,咧着的嘴,两唇内陷,像极了弥勒的笑。围观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祖母便笑得愈加慈祥。
那溢满一屋的笑,是对大哥的赞许,也是对中国传统尊老古礼的一种肯定。那里面,更是有一种“大祥和”的存在,一种民族传统美德带来的“大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