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书里的“添趣”笔法

  宋雪峰

  汪曾祺是文学名家,他写的一些乡土散文、小说,很有名气。他的大多数作品,可以作为写作范本。汪曾祺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但是主要的成就应该在文学语言的贡献。他的小说语言干净、亮堂,很精炼、传神。看在眼里舒坦,念在口里滑溜,字蕴筋骨,有嚼头,是地道的中国味。我留心了一下,有一种句法,好像是汪曾祺独创的。就是一个长句,末了加一个二字或三字的短语,感觉很结实也很风趣。下面的例句,是从《黄油烙饼》和《受戒》两篇小说中选出的。

  第一种,尾句是二字的。

  1、掺假的饼子不好吃,可是萧胜还吃得挺香。他饿。

  2、萧胜不想吃。他没有吃过,不馋。

  3、莜麦干净得很,好像用水洗过,梳过。

  4、奶奶要是一起来,多好。

  5、马铃薯研究站别人都不愿来,嫌远。

  6、有点像小米,比小米小。绿盈盈的,挺稠,挺香。还有一大盘鲫鱼,好大。

  7、每天还写一张仿。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8、七月间有些地方做盂兰会,在旷地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

  这些句子,结尾两个字,意在补足上句的意思,或者是加强语句的力量。这种句法,在苏北方言中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江淮民间,称这种语言方式为“顿下句子”,即说话时,先长说一语,略停片刻,再补以一句短语,凑足本意。一般乡间教书先生、念旧书的文化人,喜欢这样说。前面的句子虽然长,但那重点却往往在那短短的尾语。汪先生成功地将这种“顿下句子”的手法用到了小说中,效果特别得好。这其中犹以第7句,“很黑”一语最好玩,说字写得好,村里人却说不上怎么个好法,只说字黑。黑能叫好吗?想到这,读者准得会心一笑。这种二字杀尾的笔法很有意思,应当算汪曾祺先生独创的一种文法。我给它起个名字,叫“添趣”。前面的长句像感叹号的一竖,末了那两个字的作用,就很像下面的那一个圆点。离君不成席,有了它,文章就滋味俱足了。

  第二种,是三字结尾的。味道也很好,请看下面的例句:

  9、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的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10、白天没有事,他就到处去玩,去瞎跑。

  11、“明子准能当个好和尚,我包了!”

  12、他烧的是伽楠香,贵得很。

  第9句,“他哭了”三个字原是独立成句的,但是如果没有前面“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的头发的气味”作铺垫,“他哭了”三字,绝没有这样感人的力量。至于“去瞎跑、我包了、贵得很”等字词的选用,语言的节奏就显得很明快,生活的气息也很浓厚。短短三个字,人物就渐渐地立起来了。这不是随意的、偶然的写作,而是作者有心的安排,见出了汪曾祺独运的匠心。

  第三种,是判断句,谓语之前加一逗号,后缀三言五字的短语。

  13、他上学时起了个学名,叫明海。

  14、弥勒佛背后,是韦驮。

  15、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当家的。

  16、师父面前一本经,徒弟面前一本经,师父唱一句,徒弟跟着唱一句。是唱哎。

  17、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

  我们通常在写某某是某某的时候,一般短句,中间是不加标点的。这在翻译文学作品中更是鲜见。但是汪曾祺先生却很喜欢这样断句。我以为这种句法是打秦汉古文中来,比如《史记》里“陈胜者,阳城人也”。虽然没有谓语动词,但是中间有了这个“者”字,语气就得一顿,没这一顿,那味道就平淡多了。第16句和第17句,虽然是判断句的句型,但是另有深意。和尚念经,在普通人眼里是够乏味的,但是小说中的大小和尚是唱经。前文用了两个唱字,作者还嫌力度不够,才补上一句“是唱哎”。看到这仨字,我们好像看见汪老用手指着和尚笑,四两拨千斤,三个字,诙谐着呢!第17句,末了五个字“都是正经人”,又是一个“添趣”的笔法。说收鸭毛的是正经人还勉强可以,说打兔子兼偷鸡的也是正经人,就是一句“添趣”的反语。

  开始我以为“添趣”是一种修辞手法,文章写到末了,我才明白,这还不仅仅是修辞的问题,实际上它应是一种作文的方法,和写作的态度。懂得了“添趣”这回事,我们再看汪曾祺的散文、小说,才可以品出更多的好味来。

  阅读是快乐的事,写作也应该是快乐的。汪老在写字的时候,是不是边喝茶,边唱小曲呢?因为我看到了写作者的得意和自在了。这些,在很多人的文章中,我们是看不到的。只有活出了境界,才能写出境界。绷着脸写字,那字也都绷着呢。一辈子不欠人钱,不为别的,就是怕看人家绷着的脸。

  给茶壶续水与给文章添趣,事虽异,道理却是一致的。真喜欢汪曾祺,我怎么才看到他的小说呢。这老头三十岁就老了,六十又年轻了,算得上一个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