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译热土的精神密码
——读韩少功作品《马桥词典》
徐升
徐升
翻开《马桥词典》,你能感受到这部小说的存在是一种大胆的文学创作尝试。作者韩少功以湖南独特的地域文化为底色,以方言作引,为马桥这座深山之中的偏僻村寨刻碑立传。作为一部词典式的小说,它打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结构,通过对115个方言用词的记录和注解,将这片热土上丰富动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向读者勾勒出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民族精神之乡。
方言和土地的关系,就如水草与河流。唯有依托河流,水草才能自由生长;而借着水草的长势,我们得以一窥河流的秘密。作者在后记中感叹道:“词是有生命的东西,它们密密繁殖,频频蜕变,聚散无常,沉浮不定,有迁移和婚合,有疾病和遗传,有性格和情感,有兴旺有衰竭还有死亡。”晦涩奇特的马桥方言背后,是这座隐匿在湘山楚水之间的小村寨独树一帜的生活模式,是每一个有血有肉的村民身上不为外人所知的悲喜往事。作者以侦探般的敏锐和哲人似的思辨,捕捉着即将消逝在风中的只言片语,使之成为读者破译这片隐秘土地精神密码的关键。
马桥的方言,体现了古老悠久的历史传承。在马桥,壮年男子被称呼为“蛮子”“蛮人”或“蛮人三家”。“蛮”字流行于南方,自古以来是南人的统称。马桥所在正是先秦时期的罗国,又名罗家蛮。数千年风雨沧桑,罗家蛮早已在历史长河中无声湮灭,然而马桥人的方言民俗里依稀保留了古罗国的影子。每年农历三月三日,“蛮子”们照例磨刀,一杆杆腰刀在此起彼伏的“霍霍”声中褪去锈蚀的痕迹,雪亮的寒光在刀尖复苏。与寻常磨锄头、磨犁头等迎接春耕的仪式不同,在马桥人心中,唯有刀光方能昭示春天的回归。刀刃上轻颤的是韧劲,是勇气,是经年累月在荒野谋生后刀耕火种习俗的遗留,也是上古年代里反抗强国吞并时剽悍民风的传承。
马桥的方言,浓缩了质朴直白的生存欲望。闭塞的地理位置,贫瘠的自然条件,使马桥人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内为果腹而苦恼,与此对应的是方言中有关味觉的匮乏表达。无论吃糖、吃饭、吃肉、吃菜,马桥人把所有味蕾享受都称作“甜”;无视零食点心的品类差异,马桥人把它们统一称为“糖”。在马桥,对饮食的重视更甚于血缘,这也被投射到表示社会关系及人生大事的词汇中。同胞兄弟叫“同锅兄弟”,前妻是“前锅婆娘”,续弦则是“后锅婆娘”。女子出嫁,谓之“放锅”,新娘把一口新锅放到夫家的灶上煮一锅饭,示意两人正式结为夫妻;若是这口锅被带走,则意味婚姻有变。“民以食为天”的观念在马桥方言中被拔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马桥人保留了“吃”的上古读音“呷”,以响亮有力的开口音和激情饱满的去声调,诠释着最朴素的生存愿景。
马桥的方言,隐藏着奇异诡谲的生死观念。村女水水的儿子雄狮在玩耍时误触日本人留下的炸弹而丧命,做母亲的痛不欲生,于是同村妇人们争相安慰她,雄狮活的是“贵生”。马桥人并不认为早夭不详,相反,视少年为“贵生”,壮年为“满生”,老年为“贱生”,人越长寿,性命越“贱”。这种看似荒诞的生死观脱胎于艰苦的生存环境与频发的生活风险,使得马桥人在面对生死时,多了一份对无忧的孩提时光的格外珍视,也多了一份近乎麻木的淡然与洒脱。
芥子纳须弥,微尘藏大千。韩少功让我们清晰地感知到,方言筑起了一座精妙的楼阁,然而时间的冲刷使之岌岌可危。唯有读懂它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才能破译这方热土独有的精神密码,真正地深入热土,铭记热土。